這時,三哥陳佑找到了鳳凰穀。陳佑自小體弱多病,不能走長路,所以很少像今天這樣遠離家門。難道,家裏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情?果然,陳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你、你們兩個快、快回去,娘,娘快不行了……”
姐姐一聽這話,嚶的一聲哭起來。他卻一臉的懵懂:什麼叫不行了?娘怎麼就不行了?姐姐沒工夫給他解釋,隻是說:“禕兒,你和三哥一塊兒回家。”說完,扔下他和陳佑,自己撒腿向村子方向跑去。
三哥陳佑一步三喘,而他人小腿短,也走不快。等他們回到家,陳家大院已經聚集了好多聞訊而來的親戚鄰居。人們都在默默垂淚,盡量控製著不哭出聲音。他一進家門,就被一個鄉親嬸子抱了起來,匆匆走向後院西廂房——母親的房間。他看到娘親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幼小的心靈之中,忽然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從人們看他時那哀憐的眼神裏,從哥哥姐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病情危重的母親這次是真的要走了,永遠地走了——“娘,娘!”他從鄰居嬸子懷裏掙脫出來,撲到床沿上,一邊哇哇痛哭,一邊使勁搖晃娘親的胳膊,斷斷續續地說:“娘,你不要走,禕兒回來了!娘,你不要禕兒了嗎?娘,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禕兒。你真的不要禕兒了嗎?”許是他奶聲奶氣卻痛徹心扉的哭訴,喚醒了彌留之際的母親。她慢慢睜開眼睛,離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禕兒稚嫩的臉上。她的手指顫了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為心愛的幼子擦一擦眼淚,再叮嚀囑咐一些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她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已經無能為力了,隻能將最後一縷愛憐、痛惜、牽掛的目光投射在兒子身上……是啊,四五歲的孩子,正需要慈母的疼愛與關懷,她如何能舍得開、放得下?就這樣撒手歸西,她死不瞑目啊!果然,母親似乎陷入了無邊的苦海之中,極端痛苦地掙紮著,臉上呈現出一種青筋畢露的扭曲與猙獰!正當所有人不知所措之時,二哥陳素領著靈岩寺的僧眾回來了。陳禕的二哥陳素,童年出家,入洛陽淨土寺為沙彌,法名長捷。前天,他從洛陽回到家中探視病危的母親。一個時辰之前,他發現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已經回天乏術,便急急忙忙趕往離家八裏遠的靈岩寺,請僧人前來家中做法事超度母親。因為陳家世代奉佛,是靈岩寺的護法檀越(①施主。),所以方丈和尚親自前來主持法事。老和尚發現宋氏神情痛苦,麵色猙獰,必是因心有牽掛而掙紮在死亡邊緣。他搖動手中的錫杖(②佛門法器之一。行腳時可用之驅趕動物防身,乞食時振動錫杖,使人遠知。),而說偈曰:
萬仞懸崖撒手遲,千花競放月明枝。
秋涼黃葉紛紛落,恰是西歸極樂時。
老和尚走到病榻前,對宋氏徐徐說道:“陳夫人,一隻羊羔一片草,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放心去吧,不必過多牽掛。老僧與眾弟子護你駕鶴歸西。”
隨著一聲鈴鐸聲響,長捷與眾僧開始念誦《佛說阿彌陀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兩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
僧人們從容安詳的誦經之聲,似乎有一種獨特而神奇的魅力,不但使得傷心欲絕的人們暫時忘記了悲痛憂傷,凝神聽他們念誦,而且連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宋氏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原來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頰,恢複了往日的端莊與秀麗。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
不知為什麼,小陳禕感到二哥他們所念誦的經文很熟悉,似乎很早以前就存留在他的心靈之中。於是他自然而然地隨著他們念誦起來:“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或許受佛經的引導,或許是眾僧的加持,宋氏已經失去血色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一種脫離苦海,魂歸極樂的安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