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夾層中的東西絕不能被發現,睡夢中的葉裳回憶起了此事。長久以來,葉裳會逐漸忘記過去的事,可他的靴子夾層中一直有枚狼頭指環。每年他都會定製一雙一樣的,巧妙構造的雲紋白靴讓它不會硌到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保管它,可是心底總是有個聲音在說一定要將它珍藏,絕不能被人發現。
有時候他也會苦惱為什麼自己常常記不起以前的事,記不起這東西的來曆,這就像一種怪病。身下是軟軟的床榻,鼻尖嗅聞到了馝馞的龍涎香,肌膚包裹在溫暖的錦衾中,這讓他覺得安逸極了。
鼻翼抽動間他聞到了十年佳釀的甘醇,似乎還混合了秋菊的清香,他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睜開雙眸坐起來揉了揉咕咕作響的肚子,而後取過塌下的玄紋雲靴,從夾層中取出了狼頭指環。
從自己有記憶以來,這枚狼頭指環一直就帶在身邊。它以上好的百煉鋼打造,考究工藝紋飾黑雲,狼頭以黑曜石製成,兩隻寶石狼睛燦然奪目。葉裳一直把它視為至寶好生保養,因為在他看來,這隻指環無形中代表了他消失的過去。而眼下他永遠離開了藏劍山莊,從屬於煙雨樓並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煙雨樓少宗主。
他披上玄色大氅,注意到了長鋏鯊魚皮鞘上掛飾的百合香囊:這是雲想衣在雲子安答應他們婚事當天送給自己的信物,她興高采烈地告訴自己,有一隻一模一樣的掛在她的劍鞘上,從此之後他們隻羨鴛鴦不羨仙。可現在它出現在眼中,卻是難以言喻的諷刺和傷痛。
葉裳伸手摘下它扔入了火盆。他望了望屋內的陳設:居室雅致簡約,地上的毛華菊與木架上的吊蘭相映成趣。竹筍老鴨湯,香芹百合,腰果珍珠蝦,開水白菜伴著一甕誘人的佛跳牆擺放在桌案,玉箸杯盞旁成年女兒紅泡在熱水中。落紗帳幔後的木桶裏熱氣蒸騰。
他推開窗,窗外是浩浩湯湯的大海,秋天的早晨晨霧環繞,寒風中黃葉飄颺。不知不覺他來到煙雨樓已半月有餘,匆匆用過早膳後他依舊很煩惱。雲想衣的哭號,雲子安的震怒,淩飛宇和葉驚羽目露出的凶光再次浮現眼前,他憂愁長歎,抱起女兒紅大口喝了起來。
伴著醇酒入喉,眼前又現出了昨天娘親的樣子,白落梅故作神秘地對自己說道:“明天早晨將有一個人來到芳華島,她是你的一個故人,希望她能給你帶來驚喜。”
他晃了晃酒壇,已然一滴不剩,臉色酡紅的他小聲嘀咕道:“葉裳啊葉裳,你哪裏還會有什麼故人,過去的早已經什麼都過去了,你現在是煙雨樓少宗主,藏劍人人記恨的師門敗類了。”
他解開繩結脫下大氅,走至帳幔後褪下褻衣,一把跌坐到了木桶中。熱水浸入身體後醉意翻江倒海而來,他的世界一片模糊。
屋內是暖曛的紅燭,目之所及全是喜氣洋洋的絳色。自己的眼睛惺忪睜開,身間裹著一床戲水鴛鴦被的他抖了抖腿,柔軟的被麵讓自己有種在水中遊弋的感覺。遠處的木門吱啦一聲推開,巧笑倩兮的女子身穿對襟翟衣眉目傳情,她低語道:“葉裳,你在哪裏?”
透過床第之側的簾幕縫隙,他遠遠瞥見了女子的容貌:正是雲想衣,自己日思夜想的未婚妻,這難道是做夢嗎?她真的與自己成親了?
女子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她掀起簾幕滿臉的驚異,葉裳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思念,將女子拉上床榻摟抱在懷,深情地將雙唇貼了上去。
舌頭輕輕地在女子的口內潛行,葉裳望見女子滿臉紅暈,雙手一個勁地推搡自己,而後火辣辣的一掌打在他的臉頰上。葉裳眼冒金星中酒醒了大半,終於看清了眼前之景。
女子緋紅的麵頰上柳眉倒豎,褐色襦衫在木桶內漂浮著。渾身濕透下褻衣大開,而葉裳的手恰巧就放在她的束胸上,他終於看清了女人的容貌:鼻尖的美人痣嬌豔欲滴。
“慕容瑾!”在葉裳喊出這句話的時候,一記秀拳已經捶打在他的鼻梁上了。
他終於明白了剛才的所作所為,光著身子從木桶內疾速躍出,慕容瑾展身而起穿好了褻衣揚起長劍:“登徒子葉裳,看我一劍殺了你!”
葉裳邊跑邊慌亂地係著褻衣:“霸王花你饒命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誒,因為我方才喝醉了。”
喀拉一聲長鋏將木桌斬裂,湯水四濺到了慕容瑾臉上她更加慍怒,夭矯空碧間手腕翻轉,劍鋒直指葉裳胸口。
葉裳側身躲過伸手去奪劍柄。慕容瑾疾跑之下踩到了地上的白瓷盤腳底一滑,葉裳接住她後手不偏不倚將她褻衣下的束胸拉了下來,慕容瑾赤裸暴露在了葉裳麵前。
“慕容穀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看著眼前玉肌流轉,葉裳掩麵說道。慕容瑾的臉變成了醬紫色,攏緊衣裳提劍便刺:“我要殺了你!”
葉裳身後的花盆和桌椅在劍光裏碎裂,他玩命地掠出屋室正好撞見了白落梅,其身後跟著兩名錦衣行者抱著厚厚的書冊,三人一臉茫然地看著衣衫不整的葉裳。
“裳兒,這是怎麼了,瑾兒她不是去看你了嗎?你怎麼穿成這樣?”白落梅剛剛說完,就看到了從屋內走出的慕容瑾,她衣衫不整,濕漉漉的頭發垂在肩頭。
兩名錦衣行者不禁掩口胡盧,白落梅也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慕容瑾絞著雙手麵色漲紅,掩著麵跑進了屋內。
葉裳撓了撓腦袋問道:“娘,慕容瑾不是藥王穀穀主嗎?怎麼會和我們煙雨樓有關係的?”
白落梅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慕容瑾當時初為藥王穀主時,遭逢了明月宮的襲擊,幸得我們煙雨樓的援助,才免於滅門的危險。”
“明月宮?”葉裳聽聞這三個字覺得分外刺耳,“它不是一個江湖公敵嗎?”
白落梅頷首道:“明月宮一統西域武林久矣,近些年來它不斷向中原武林滲透。昆侖冷氏一門歸於其下劫掠屠殺,所以少掌門冷淩棄憤而投入了我煙雨樓麾下。後明月宮風聞藥王穀內有珍貴藥典,便將藥王穀滅門。
葉裳問道:“那後來慕容瑾是怎麼成為藥王穀穀主的呢?”
“當時年少的慕容瑾隻身救下了重傷的老穀主公孫思邈,然而明月宮的爪牙昆侖山匪一路追殺,幸得樓中紅袖姑娘通知我帶人及時趕到,擊退了昆侖山匪,隻是老穀主公孫思邈前輩還是被明月宮抓走了,之後慕容瑾召集了藥王穀的幸存者並繼承了老穀主的武功和醫術,並最終重振了藥王穀。由那時起,慕容瑾念及我的恩情就尊稱我為義母,煙雨樓和藥王穀的這種微妙關係一直隱於江湖,不為藏劍所知。”
“原來是這樣。”葉裳恍然大悟道,“那麼近些年來她與藏劍山莊越走越近是因為娘親的緣故了?”
“正是這樣,娘讓她接近藏劍山莊一方麵能夠保護你,另一方麵調查藏劍山莊內中的隱秘之事。”
她推開門扉,內中慕容瑾早已經穿戴整齊,紮起濡濕的發綹斂衽一禮:“慕容瑾見過義母和少宗主。”
“阿瑾你不必多禮,以後我們在樓中就以姓名相稱,你和葉裳早就在名劍大會見過,平日你到藏劍山莊中和他應該很熟了,其實這次我召你前來是有一件大事商議。”白落梅對身後的隨從眨了眨眼,向木桌一指道:“你們兩個把這些書冊放到桌上,然後就退出去。”
“是,宗主。”兩名錦衣行者將兩遝書冊放在桌案上,便退了出去。
葉裳摸了摸鼻子道:“娘,這些是什麼東西?”
慕容瑾打開了發黃的書頁,秀眉微揚道:“我猜宗主想告訴我們的事情與藏劍山莊有關。”
葉裳打量起書冊,其中有百曉生的《江湖秘聞》,明月宮所著的《中原江湖鳥瞰》和載酒居士所寫《仗劍載酒行》,前兩本記述了江湖百態。最後這本《仗劍載酒行》葉裳卻是第一次見,內中的杏黃紙箋錄入了兩百頁,他隨手翻至一頁寫著:名劍大會訖,子翼念及崆峒華山掌門之愚夜不能寐,遂攜婉兒及藏劍眾人西行入滇。
他驚呼道:“這載酒居士原來是藏劍前掌門雲子翼的稱呼,怪不得這人我從來沒聽說過呢。”
白落梅應道:“這正是藏劍的掌門筆記,樓內的人在霹靂堂竊取到的。”
初升的朝陽裏芳華島上的霧靄漸漸散了,悠揚的漁號聲傳響,葉裳與慕容瑾翻動起塵封的書冊,武林舊事一點點展開:
十二年前藏劍山莊內室,白衣勝雪的男子盤坐在榻,他強行收住氣海內的真力,可是蔓延的殺意還是難以遏製。他身間激蕩的劍氣將架上的武器擊得粉碎,屋外藏寶閣的牌匾落在地上被鮮血浸滿。橫七豎八的杏黃屍骸躺滿了廳堂,他們鞘中的長劍都未曾抽動,夏日的夜晚滿院都是曇花,花海中布滿了粉蠟箋,其上都是一個個揮劍起舞的小人。
男子仆倒在地,空中飛旋的摘星劍落了地,劍脊上的凹坑赫然在目。室內依舊殘存一柄劍鬼怪地懸浮於空中。劍鋒上雪白與絳紅的光暈流轉,萬千怨靈的哭號在其周圍響起,無聲地嘲笑著躺在地上的男子。他表情抽搐道:“雲子翼你一生獨步武林,事到如今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這柄囚魂劍和滿地的劍譜都算什麼呢?”
長發披散而下,他站起身來瘋癲而笑,風拂起劍譜落到他的手中:“光耀天下的孔雀,當年被崆峒和華山老狗視作垃圾的孔雀,我憑借這一招殺死了他們笑傲江湖,今日卻最終敗給了我自己,這真是太可笑了。”
他伸手去取空中的囚魂劍,手指甫一碰劍柄,他便被高高彈起,身體撞至粉牆落在地上,破裂的曇花盆割傷了他的膝蓋。
偌大的藏寶閣內號叫之聲四起,陰風陣陣裏說不出的森然可怖。窗外電閃雷鳴間暴雨如驟,衝刷著滿院橫流的血汙。
“子翼!子翼!我求求你了,不要再練下去了!”一襲綠蘿衣裳的女子腹部隆起,梨花帶雨的她走入藏寶閣內扶起了雲子翼:“子翼,我們的孩子就快就出生了,我不希望他睜開眼麵對的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魔。”
雲子翼幽幽歎了口氣道;“婉兒我並不是惡魔,歿劍訣是我幾十年劍術修行的心血,我想將它練至完美之境。”
唐婉兒指著滿閣的慘象道:“子翼你該清醒了,因為你修煉歿劍訣這藏寶閣已死了數十名弟子。從滇中回來你已漸入魔心,這劍訣萬萬不能修煉下去了。”
窗外風雨如晦,雲子翼以手掩麵,麵頰上淚光漣漣:“我七歲學劍,三十年來辛勤如一日,而今藏劍山莊縱橫武林無人敵,可是我畢生的夢想還是未能完成,歿劍訣還是徒留在紙上無法大成。”他將勝雪白衣脫下卷起劍架上的囚魂劍自言自語道:“囚魂囚魂,雪飛七日,萬千離魂,於此永存。一切都是命誒。歿劍訣還是留於後世有緣人吧。”
唐婉兒摩挲著雲子翼的臉頰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理歿劍訣?”
雲子翼說道:“歿劍訣開篇第一式拂柳,修煉千日方才會有鷹隼般矯健的身法,它為歿劍訣之首要基礎,我未曾公示於他人。這一式我已經抄錄兩份,你留一份攜帶於身,另一式我自有用處。至於後麵的劍招,唯有孔雀,蛟龍和影月三式我已經傳於子安他們,我隻是擔心他們基石未牢後盲目修煉所有劍招,導致漸入魔心後將一發而不可收拾。這歿劍訣乃是黑水城災變後的成果,修煉中劍勢淩厲必入魔心,非得心無縱欲的善良之人才可有所成,而且他必得為這囚魂劍所接納,如果不用這囚魂劍,根本無法將歿劍訣的威力發揮到極致,因為這就本是屬於死亡的劍法。”
唐婉兒麵沉如水道:“不如將這歿劍訣焚燒以免荼毒天下。”
雲子翼望向窗外的瀟瀟雨簾,嗟歎道:“歿劍訣凝聚了我一生的心血,它必定是屬於整個江湖的。我準備將其秘藏起來,待我遴選到合適的英才,一定能夠將其發揚光大。”
唐婉兒憂愁道:“歿劍訣集天下劍術之精妙,攻伐施展間可一劍相破萬人敵。如果你留法於後人,武林中必會為了爭奪它而掀起腥風血雨。”
“我自有妙法,你放心好了。”雲子翼將囚魂劍放於案幾之上。轉身取出畫軸平鋪於桌,提起毛筆又放了下來,他沉吟道:“婉兒,你說這歿劍訣究竟藏於何處好呢?”
“我覺得歿劍訣乃是你所創立,而你半生心血除了精於劍道,就是殫盡竭慮地光耀藏劍山莊,所以它自然還是留在莊內較好,不可肥於外人。”
“言之有理,如此這般甚好。”雲子翼頷首道:“婉兒,你幫我去取一些朱砂來。”
唐婉兒粲然一笑中走入閣後,在楠木物架上尋找著。
窗外夏雨湍急,一道閃電滑過天際,將藏寶閣穹頂之上瞬間耀得亮如白晝,一襲黑色夜行衣的他伏在雲簷之上靜若處子,他輕輕地移開幾片瓦礫,將臉附於空隙之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執筆揮灑的雲子翼。
雲子翼筆鋒流轉,巧妙勾勒出山川河流與藏劍山莊的屋宇,微墨點灑出草木與梯棧。提轉揮毫間,一幅藏劍地形圖已然在筆下完成。
唐婉兒將朱砂研入墨中,雲子翼提筆絳紅,正欲在地形圖上勾點,一滴雨珠從簷上落下潤濕了紙箋。他猛然抬頭就看見了上麵的黑影。他從腰間取出機簧,九枚暴雨梨花釘傾瀉而出!
黑影眼望不好,勾腳在雲簷上翻轉而起,掠身間將兩枚煙霧彈從縫隙丟入,白光閃現中腐臭氣體四散,展身而起的雲子翼生生被擋了下來,他掩住口鼻不住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