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丈夫自從被貶到嶺南以來,幾乎天天晚上做的一個夢,一個期盼了18年的美夢。成婚以後,他也曾多次滿懷希望地向李氏描述過官複原職的情景……
“夫人。”李氏手一哆嗦,縫衣針紮破了手指頭。她也從夢幻中醒了過來。盧行半開玩笑地說:“夫人,看你喜不自禁的樣子,心裏想什麼好事呢?”李氏臉色飛紅,用嘴吮吸著紮破的手指。盧行急切地問:“範陽有書信來?在哪兒?”
李氏點點頭,眼光瞟一瞟小方桌,說:“半晌的時候,縣衙裏的差役送來了一封書信。我不識字,我估計是範陽老家寄來的。”盧行邊走邊吟道:“飄泊嶺南十八載,鴻雁迷蹤姍姍來……”小慧能悄悄問李氏:“娘,娘,為什麼每次聽到範陽的一點兒消息,我爹總是這樣呢?”李氏欲言又止。盧行拿起那封因輾轉多地而稍有破損的信,驚喜地喊道:“呀,是文龍兄的字體!文龍兄的信終於來啦!”李氏略微有些吃驚地問:“文龍?文龍是誰?咋沒聽你說過老家有個叫文龍的人呢?”盧行說:“文龍兄是我的同窗同年。當初,我們倆一同被吏部選為知縣。轉眼之間,分手已經18年了。”李氏是個土著女子,還是不大理解:“他怎麼會突然給你來信呢?”盧行不答反問:“夫人,你可知道,我在北方為官時對待老百姓如何?”
李氏一笑:“我從來沒有回過老家,怎麼能知道你在老百姓眼中如何?不過,從咱家現在一貧如洗、缺少吃穿的情況來看,起碼證明你不是一個貪官。”
盧行說:“我們盧氏家族世代為官,老祖宗盧植更是留下遺訓,告誡後世子孫,要為官清廉。當年,我盧行上為報答朝廷重用之恩,下為光耀盧氏門庭,一直勤政不怠。隻不過,隻不過因為偶有失誤,被嫉妒的同僚誇大其詞,奏報給了吏部。朝廷有失公允,僅僅以此為據,便將我罷官流放。所以,我一直不死心、不甘心哪!臨來嶺南,我拜托文龍兄為我在朝中打點開脫,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後來,聽說文龍兄升任翰林學士,成了京官,就更有機會替我說話了,所以,去年,我又托人給他捎過一封書信。”
李氏欲言又止。
盧行滿懷希冀地拆開信,不禁念出了聲:“……行年兄囑托,怎敢相忘!兄在嶺南之困境,猶如虎落平陽,亦是文龍可以想到的。文龍彙合同僚,聯絡同年,數次向吏部保奏,然……”
盧行的臉色急劇變化,白得像一張紙,眼神漸漸發呆,癡癡地站立不動。恍惚中,信紙似乎變成了朝中部堂老爺那冷漠、嘲弄的臉龐,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宣布:“你盧行罪不可恕,既已貶為平民,則永不續用!”
這聲音一次比一次冷,一遍比一遍重,像重錘,一下又一下敲擊著盧行的心髒。他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黑,“哇”地大叫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箭射而出,整個身體隨之砰然倒地……
李氏與慧能齊聲驚叫:“老爺……”“爹”
小小的新州縣城,好像是蜿蜒曲折的新興江不經意間拋到岸上的一個泥丸,要多土氣有多土氣。它雖然名字也叫“州”,卻屬廣州管轄。
李氏拉著小慧能,步履蹣跚地走進新州縣城南門。她東張西望,目光在一家家店鋪巡視。最後,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一家雜貨店裏,向店小二打聽說:“小二哥,請問你,城裏的當鋪在什麼地方?”
敢情,這一老一小不是來買東西的!店小二的笑臉馬上冷若冰霜,不耐煩地說道:“去去去,打聽閑事到別處去!走走走……”
李氏拉上慧能,剛要轉身離去,這時從裏麵走出了一位中年富紳。他是雜貨店的老板,名叫安道誠。他喝住店小二,對李氏說:“老嫂子,你是從鄉下來的吧?”
李氏說:“是啊,是啊,俺娘倆是夏盧村的。孩子他爹病了,沒錢抓藥,想到當鋪裏……”安道誠說:“你沿著這條街一直向前走,到第三個路口向東,然後再向北拐,然後……”李氏十分尷尬地笑著問:“請問,哪邊是北呢?我有些轉昏了……”安道誠剛要伸手給她指示方向,想了想說:“算啦,算啦,我還是領著你們去一趟吧,省得你們娘倆走冤枉路。”李氏千恩萬謝,跟著安道誠來到了當鋪裏。當鋪的櫃台很高,李氏的身體又那麼瘦小,她吃力地舉著胳膊,才把一包衣服遞了上去。掌櫃從包袱中抖出一件半新的官服,居高臨下虎視著李氏:“你,這件官服從何而來?是不是從衙門偷的?說!”
李氏十分倔強地說道:“我們盧家雖窮,但是,寧可餓死也不偷人家的東西。”當鋪掌櫃拎起官服,咄咄逼人地問道:“不是偷的,你們一個平民百姓人家,哪兒來的官服?”李氏說:“我家老爺曾在北方為官,當然有官服啦!”掌櫃反複掂量那件官服:“這件官衣,與縣衙裏大老爺的一樣。看來你家老爺曾做過知縣。為官一任,富過三輩經商。你們既然是官宦人家,還用估衣度日?”
李氏歎了一口氣,無言以對。這時,一旁的安道誠對當鋪掌櫃雙手合十,說道:“大掌櫃,十七八年前,有一個官兒從中原貶到咱們新州。看樣子,這娘倆就是他的家人。我看,你就別難為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