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 十三(1 / 3)

正月十三

我醒過一次,怔怔的看了一會雕滿奇花異草的木質窗欞然後又睡著了,印象裏有一些人模糊的臉,模糊的言談,斷斷續續的片斷。就像有時候腦海裏會閃過片鱗隻爪的斷章,隻是那麽一閃,沒有時間空間,沒有內涵意義,是不複存在的記憶,迅速的了無痕跡,完全與現實、自己毫無關係。

……

翻個身,一瞬間的愜意使我迷惑,似乎不應該這樣神清氣爽。我清楚的記得自己要幹什麽,而且真的努力了卻沒有成功,所以怎麽說都該感覺到沮喪。但為何是由衷的放鬆?效法鴕鳥把頭埋在鬆軟的枕頭裏,可再也睡不著,思緒綿綿密密柔韌如蛛網,將可憐可悲可歎可恨的自己纏剝的無處遁形。

我很怯懦,永遠做不出堪稱勇敢的行徑。或許我對於勇敢的理解很不正確,無所謂了,現在我有些慶幸自己太不勇敢。以至於總半推半就於別人的決定。

睡了一大覺,我發現自己又變得很熱愛生命,天是那麽藍,樹是那麽綠,嘰喳的鳥掠過枝頭的身姿是那麽輕盈,正在大步跨過初級階段邁向共產主義的社會主義道路是那麽前途光明……

我又開始無邊無際的想象,古色古香的陳設使我渴望看到紅袖添香,老學究還曾說過他此生大徹大悟的一件事情,那就是私塾先生都錯了,書中根本沒有黃金屋。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不學無術一無是處的我現在確實懶臥在堪稱黃金屋的地方……窮通前定呀,確不是刻意追求那麽簡單。得過且過吧,反正由不得我。抱了及時行樂的思想,小軒窗下閑卷珠簾的旗裝美女頻頻送來的盈盈秋波於是變得嫵媚養眼。

“嗨,卿卿受累了。”我本想說愛卿的,轉念一想不太妥當,因為我還要堅持共產主義,這個說法有自己革自己命的嫌疑。

“呃?……啊?……呀,來人呐……”美女感動的目瞪口呆,手竟一抖讓卷了一半的珠簾嘩啦落下,隨即對被她不甚悅耳的尖叫喚來的各色人等結結巴巴的說明:“他……他說話了,怪怪的……叫我卿卿,還說我受累了……你們把他逼瘋了!……”

“安靜!”柳墨炎大喝一聲製止了小聯再度出聲的打算,狐疑的看我一眼將遲到一步的是醫生的美女推到了前麵:“汨兒,快看怎麽回事!”

纖纖玉指搭上我的手腕,破了皮的地方都覺得不是那麽痛了。軟玉溫香呀,我以前怎麽不懂得享受呢?……

“你看吧!蕭蕭怎麽會那麽色的笑?!一定是腦子壞掉了!”小聯到底忍不住再度出聲,音量不大但斬釘截鐵,讓我忍不住再送她一個表示甚得吾心的笑容。

“蕭蕭,你覺得哪裏不舒服?”汨兒放下我的手腕,再摸摸我的腦門。

“現下立時無有也,有佳人陪伴豈敢有恙乎?”我樂陶陶的伸懶腰,人嘛,不過就是一口氣,有這一口氣在,才看得到這如玉佳人,如花美眷。

“聽聽……是不是神經了?!”小聯指著我來回看臉色煞白的柳墨炎和一言不發的楚夜寒。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汨兒有些遲疑,想了一下問出了這個白癡問題。

“當然了,”確實是黑家人,跟那天弄不清自己是誰的楚夜寒一樣遺傳有類似的癡呆症:“但若汨兒親親有其他想法,鄙人不介意換個能討佳人歡心的身份,還請小姐指點?”

“那……你現在叫什麽?”汨兒看來是糊塗了,傷腦筋的抓抓頭,塗著蔻丹的長指甲把我的頭皮抓的生疼。

“在下名字很多呀,比如方默蕭,方子,蕭蕭,小默,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我搬著指頭開始數,搖頭晃腦的做出冥思苦想狀:“據本人數日來頻頻應對的心得,名字需按不同場景不同對象不停更換才是,若佳人有意,不妨取我實質以喚之。”

“實質?是什麽?”不要再抓了,頭發都要抓掉了。

我從心底綻放出真心實意的了然笑容:“犬,盡本分衝黑氏奴顏媚骨搖尾乞憐以求溫飽的喪家犬!”

……

古人詩雲鳥鳴山更幽,果然。偶爾在婆娑綠意間的啁啾一聲使一室的寂靜更加清冷。汨兒撂下一句“他沒病”就無影無蹤,小聯則是在張口結舌的狀態下被架出去的,臨走時不情不願的眼睛還是那麽楚楚動人。我現在覺得她的長脖子很適合那條絲巾,當然指的是圍著的狀態。

屋子裏有三個呼吸的聲音,間或磨一下牙,沒有了賞心悅目的事物我覺得無聊,如此良辰美景就這樣被浪費,不知道算不算極大的犯罪。

“蕭蕭,起床吧,我們談談。”楚夜寒擺出既往不咎的大度風範,坐下來拍拍我的臉。

我側身麵朝牆壁,研究剛才沒注意到的一幅掛屏,工筆仕女圖呢,看風骨儼然唐寅的真跡。不過活色才會生香,還是能夠軟語輕言的美人值得一看。

“小默,有氣就衝哥哥發泄,乖,別悶在心裏。”這是柳墨炎的聲音嗎?他何時也能這樣委曲求全。

“不想起床就不起來,跟我們說說話。你……剛才為什麽用那種方式說話?”楚夜寒趴過來研究我的眼睛,桃花眼一眨不眨像在放電。床再下沉一截,又一雙桃花眼湊過來,電流成幾何倍數迅速增強。

“入鄉隨俗是也。”我歎口氣,那樣說話光措辭就讓我搜盡枯腸,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三百歲。

“嘎?……你是說覺得這裏的陳設、環境像古代,所以需要學古人咬文嚼字的說話?”楚夜寒哭笑不得,柳墨炎難以置信。

“然也。”瞧我這兩個字用得多麽精確,一出口就讓這兩個人麵麵相覷刮目相看。

“這……不至於吧?”柳墨炎學汨兒關照著我的腦門,謹慎的樣子就像在防備我偷襲他:“那你不想起床是為什麽?身上沒勁?不舒服?還是怎麽?”

“……”我在極為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我也搞不清楚,身體再不舒服也已熬過了最糟糕的時候,雖然一貫排斥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可現在就想躺著,就不想起床。

“在想什麽?”我怎麽沒發現大尾巴狼會有這樣柔和的目光?那麽以前有些時候並不是我荒誕不經的臆想?亂了亂了,一切亂了套,我的世界被顛覆了,輕言放棄的行為已是被自己否決,那麽聽之任之會不會並不比過去更難為自己?

“貴府小聯小姐。”那個轉折點,果然人不能走錯一步,事以至此,我卻在思索當初的那一步,是不是並沒有錯?

“小默!”柳墨炎喊起來,泄露出些壓不住的火,卻到底還是壓住了:“有什麽需要告訴哥哥就好,想她做什麽?……你要起床呀?”

我是坐起來了,四顧茫然,然後目光炯炯的和桃花眼們對視比大小,感受著從完整睡衣外傳導來的溫度,屬於人類所特有的舒適溫度。

“那我去叫小聯?”楚夜寒終於打破僵局:“可叫她來總得有個理由的,我怎麽對她說?”

“啊,承蒙小姐不棄,曾雲欲請在下進餐,現踐約而來。”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小聯那麽順眼——我要餓死了,印象中隻有她說過要請我吃飯。……

……

正月十三(續)

我很小心,拒絕更多的誘惑,在覺得已達小康水平時便離了席,美滋滋的準備去找小聯或汨兒。對於那兩個人自發提供食物的主動我極為滿意,這表明我還保留有讓小聯請我飽餐一頓的權利。早先拒絕她邀約的愚蠢我自覺的忘卻了,因為我發現接受這個邀請是一件可以雙贏的事情。

“小默你去哪兒?”一直充當我座椅的柳墨炎積極的走在了前麵,雙臂微張仿佛想阻擋又象是怕我摔跤。

“此地乃是驪麓?”我是明知故問,在看到精美的雕花窗欞時我就知道了,也同時知道自己扼不住命運的喉嚨。我撣撣楚楚的新衣新鞋:“衣履光鮮,佳景當前,自當邀美人把臂同遊,卻不知兄台可否告知府上兩位妙人芳蹤何處?”

“小默!不要這樣講話好不好?”急躁的柳墨炎終於抓狂,卻一反常態不衝上來猛搖一氣或幹脆賞個耳光,而是搓搓手自顧自的轉圈圈:“這樣我們沒法溝通啦……”

“蕭蕭,你想去哪兒玩兒我們可以陪你,小聯汨兒都有自己的事情不方便的,別去給她們添麻煩了。”楚夜寒的沉穩果然不同凡響,鷹般的敏銳,狐狸般的狡猾,狼般的陰險,獅子般的凶殘……

“噫!甚憾。如此說來姑且退而求次,還望這位兄台指點黯荻兄結廬之處。”那個黯荻看起來挺熱心,對我也很好奇的樣子,不提一下他實在說不過去。

“他不住這裏。”楚夜寒一口回絕,老神在在:“若你不信,我們陪你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找,用不了十天半個月的就能找遍這裏所有的房間了。”

“怎好勞煩二位兄台?”撒謊!剛才吃飯時他在窗外詭詭祟祟,跟這兩個人沆瀣一氣眉來眼去了好半天,為了不笑出聲還憋了個臉蛋通紅,當我隻盯著美食沒看見?那眼睛的餘光是做什麽用的!“在下對貴地後山景仰已久,隻欲登高望遠,豈敢攪擾二位相親相愛。”

“你在說什麽?”暴風雨已經開始醞釀,我知道自己寸步難行,其實並沒指望能找到什麽人帶我去觀什麽景,隻是想把慢吞吞的導火索截短一些。命定逃不開了的事情既然該來,那就快些來。

“驪麓最美的景色是以此為中心的陽坡,後山相比荒涼許多,你去後山……想看什麽?”

“風水。在下既定的安身立命之地。順便拜訪跨穀遙對的前任兼未來的鄰居……呀!……兄台即便是發乎於情亦應止乎於禮……此舉有違孔孟聖賢之道,不成體統……有辱斯文……放手……放我下來……混蛋!”在柳墨炎的肩上我終於放棄組織得體的語言,也不再考慮大呼小叫時斯文掃地,剛填滿的胃被他堅硬的肩頭一頂有些惡心,不知道在他後背塗滿異味撲鼻的物質會不會再次受到冷水澆身的禮遇。

“不要把自己比作狗。”我在為重重摔回床上做準備時柳墨炎卻變得平靜,輕輕放下我然後摟到他懷裏:“小默,好好說話,如果你是想再激怒我就別試了,沒用。”

楚夜寒扔掉及時扒下的我還沒暖熱的新鞋,拍拍我不及佯裝應景表情的臉苦笑一聲:“蕭蕭,其實你整起人來的刁鑽古怪不輸任何黑家人,就憑這手讓我和炎焦頭爛額的消極抵抗功夫也足以讓人刮目相看。我原先想和你談談過去的事,但看來你已經知道很多,以至於讓有些荒唐的概念先入為主了。是叔叔告訴你的?那你一定知道我跟炎是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