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不想失去它,最後請求我的決斷,那種渴望得到害怕失去的表情不應在黑家孩子臉上出現,於是我告訴他們如果都不讓步,不如一人一半。他們采納了我的建議,當場親手剝開了那隻小狗。”
我控製不住的打了個冷顫,那條狗的下場居然像親眼見過似的閃過腦袋,鮮血淋漓,皮肉模糊,慘不忍睹……
“至今這裏的後山還有兩座小墓,遙遙相望,卻隔著一個山穀。從此以後小寒和炎兒就成了對頭,以搶奪對方的所有物為樂,在家族事務上雖然合作,但私底下再也沒有互相幫助過,失去了兄弟間該有的親情。我有時會捫心自問當初的教育是否成功,雖然自覺並無不妥,可是難免有些遺憾,因為間接的也造成他們到現在根本無心成家,將感情當作了可有可無的逢場作戲。你該理解長輩對小輩談婚論嫁的熱衷,這樣一來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小寒和炎兒為黑家開枝散葉。”
……我想起了一句話: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可我並不是黑氏血脈延續的絆腳石,我很清楚自己充其量是又一場作戲。
“原本每年的農曆春節黑家人都要團聚,可今年卻沒到齊,情況很有趣,如果我不插手,或許……”
又是一次停頓,我明白黑先生每次的停頓都是給我時間體會他的言下之意,這一次是在暗示或許我的下場不會好過那條倒黴的小狗?無所謂,我不是隻會任人宰割束手待斃的小狗狗,最起碼我不會把自己的小命斷送在別人手裏。
“哦,一下子談了這麽久,竟然已經過了中午……你要不要留下來吃些東西?”黑先生看看天色站起身,神情無比輕鬆,是那種運籌帷幄者對棋局了然於胸的自信。
“不了,很慚愧占用了您的寶貴時間,我該走了。再見。”我不確定是否可以離開,從黑先生的言談裏也聽不出他對我有下一步的安排,不過這裏我確實呆不下去,想要走得遠遠的去整理太多難以消化的訊息。如果可能的話再不相見。
“這樣啊……”黑先生微微的笑,或許是因為我的不堪一擊所以顯得有些遺憾:“那就不勉強了,我叫人送你出去。”
……
木然的揮別了小聯舞若楊柳的花絲巾,坐在車裏我還是有些懵懂,直到黯荻將車停下用喊的問我:“……換了別人撒潑打滾都要在裏麵能賴多久賴多久……急著跑什麽?叔叔都開金口了你都不買賬?!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白癡!難怪那兩個魔頭要硬來,你根本就是個……唉!還想看熱鬧呢……說話呀!去哪兒?”
最後的結束語我還聽得懂,然後想起來黑先生的吩咐是要這個無聊的噪音機器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這就表示他放過我了?不可能,我沒那麽天真。我沒有想去的地方,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於是就地拉開車門:“多謝。”
“喂!會感冒的……”黯荻也下了車,拋過來一團東西:“穿上,從炎那裏順手拿的,別楚楚可憐的一副被拋棄相,弄的我都不忍心丟下你不管……”隨著說話人鑽回車子懊惱的尾音也同時絕塵而去。
那是一件短大衣,絕佳的手感顯示著品質的不菲,可能是羊絨的,反正扔了可惜,而離開溫暖的環境,衣衫單薄的我確實很冷。
這裏是繁華的市區,路兩邊林立著花哨的店鋪,因為處在黃金商業時段而格外熱鬧,進進出出大肆采購的人群依然沉浸在春節的興奮裏。我沿著人行道慢慢的走,茫無目的,濕冷的鞋子讓我很不舒服。我在一家大商場外結了冰的噴水池邊沿坐下來,刻意忽略周圍不時出現的露骨的好奇目光。不合身的高檔衣著,不相稱的略微變形的舊皮鞋,無風度可言的隨意坐相,再加上臉部嘴角掩不住的傷,若是我大概也會多看幾眼吧,連商場巡邏的保安都有意無意的注意著這邊的情況。
又飄起了雪,零星的雪花漫不經心的落下,並不在乎會投身入什麽地方。一些行人撐開了傘,繽紛的色彩煞盡了風景。我靜靜的坐著,混沌的腦袋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一隻穿了大紅唐裝的小叭兒狗歡快的從我的腳邊跑過,同樣裝扮的主人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血淋淋的場景,短大衣帶來的暖意頓時消失無蹤。
“咦?方子!”有個人提著大包小包從商場裏出來,看了我一眼繼續走了幾步然後猛地回頭打量:“真是你!……嘿哥們兒,不看臉的話看來混得不錯,去哪兒高就了?也不招呼一聲。”
“啊,你怎麽在這兒……我……請假的事……”是我的同事,這裏離公司很遠,大概又摸魚了。他那個叫蟲蟲的女朋友也拎了不少東西不耐煩的停在一邊。我慢半拍的弄懂了他話裏的意思,我真的被楚夜寒開除了?!
“唉呀,這節還沒過完嘛,還輪不上強調出勤率,我給結婚備點東西……請假?你不知道哇?!因為你沒來上班也沒打招呼,所以……嘿嘿,你住的那間公寓都退租了,我以為……啊,我還有事先走了,發達了可別忘了哥們兒!”
我繼續坐了一會,看來來往往的幸福的有家可回的人們,看心底裏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無情的吞噬,看一直壓抑在心底不時蠢動的黑色種子發芽,然後瘋長,將所有的空間擠占,隻留下一絲抱憾……
我終於站起來,抖抖身上些許未化的雪花,大步朝前走,故意擦過警惕了很久的保安,聽到他對著步話機念念有詞:“……是,走了……向北……”我苦笑一聲,繞過一個花壇又退了幾步,從衣袋裏掏出那張跟了我很久的五毛錢,鄭重其事的放進經年累月在那裏乞討的瞎眼老頭兒的瓷缸裏。我答應過給它派一個意義重大的用場,不知道用我全部的身家來作善事算不算意義重大?
……
那就向北吧,好歹也是個方向,雖然沒什麽意義,但有些能上頭版頭條的事情也許要等到天黑做起來才比較方便……
我夾在過人行橫道的人群當中看各式各樣的車子一輛輛飛馳而過,下意識的隨他們東看西看尋找一個鍥而不舍的鈴聲的來源,等大家有意無意的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掏掏短大衣的口袋,還真的摸出個連喊帶震的東西,是楚夜寒早晨塞給我的那隻手機!一定是黯荻找我時順手帶上的……
我過了馬路,猶豫一會才按下接聽鍵,話筒裏頓時傳來楚夜寒焦急的聲音:“蕭蕭?是你嗎?!你現在在哪兒?出什麽事了?……喂?蕭蕭!”
我狠狠的掛斷了手機,慢慢往前走,楚夜寒,我是否該對你感恩代德?為你斷了我最後一絲驕傲最後一線生機最後一縷動力的虛偽慈善?!……又有音樂聲,而我身邊沒有多少人,我再次掏了掏,果不其然在另一邊口袋裏摸出了柳墨炎丟給我的那個手機,看來黯荻事無巨細都要追求盡善盡美……
“呼……小默?!呼……”柳墨炎氣喘籲籲的象是剛剛劇烈運動過,聲音毋庸置疑的氣急敗壞:“你又玩兒什麽花樣?!怎麽就不能安分些!……在哪兒?不想受罰就老實說!”
我再次掛斷,一手一個看著它們比賽般瘋狂的震響,隨即悉數切斷了電源。好吵,雖然我已平心靜氣,但還是不喜歡太吵鬧。
“嗨,兄弟,你這賣不賣?”一個猥瑣的中年人鬼鬼祟祟的指點了一下我的手,是在這裏釣貨的二道販子,多半以為我的手機不是好來的,這卻給我了一個提示,我掂掂手裏簇新的東西,輕飄飄的,小巧而時尚:“你給多少?”
……
我沒有還價,其實我知道那個人至少要賺五倍,但手中四千元的現金已經足夠我接下來的開銷。那兩個人終於為我做了一件好事。雖然他們如果有機會知道一定七竅生煙。
我揚手招來一輛出租,目的地是火車站,我記得有趟車再過一個小時就要發了,雖然是春運期間,應該還有去那個城市的車票。即使窗口沒票還有票販子,我現在掏得起高價。事實證明我的運氣又好轉了,我買到了票,而且是最後一張軟臥。我隻在很早以前坐過硬臥,這幾年都是硬座,運氣不好時能站一路。軟臥想都沒想過。有錢真的很好,據說早幾年這軟臥還得要介紹信證明級別才有資格坐得。相同目的地這張車票的價錢都可以乘次飛機,我沒坐過飛機,很想試試,可是我沒有身份證,這將是我的終生遺憾。
離開前我在這個城市進行了最後一次消費,進出幾家無照經營的黑藥店購買了足夠的安眠藥。到了那個城市不一定買得到,我也沒有力氣再浪費時間。
……
火車一路向南,天空逐漸黯淡,我盤腿坐在鋪位上,用毛毯裹著腳望著窗外灰暗的連綿山巒。對麵鋪是一對母子,超多的行李不像去旅行,三十出頭的兒子對六十開外的母親照顧的格外細心。我的上鋪沒人,或許沒趕上火車。
“小夥子,要不要吃一隻?”那位母親慈祥和善的笑,遞過來一隻橙子。他們上車時我幫著提了行李,可能因此成了好人。
我客氣的拒絕了,卻由此打開了對方的話匣子,那對母子都很愛說話,一來二去把此行的目的毫無戒心的透露給了我這個陌生人。他們要去的地方與我相同,都是那家條件一流的療養院,兒子本打算坐飛機,母親卻堅持坐火車,嫌飛機危險。他們並沒有問我要去哪裏。
目的地相同,目的卻相反。孝順的兒子希望此行能保養保養幸福的母親本就不錯的身體,不孝的兒子卻因為再也沒有能力供養而要親手結束不幸的母親風中之燭般的生命。然後是自己的生命。
我是很自私,但這個世界讓我再也看不透。我也曾考慮過給我媽轉院,可是她失去抵抗力的虛弱身體已經不能適應陳舊的醫療條件,而離開了那些尖端的醫療設備和昂貴的進口藥物,她的生存機會是零。我不能接受別人的施舍,所能做的隻有陪著我媽,在發現手機前我決定先行一步在黃泉路上等著,有了路費我就能夠和親人最後團聚一下。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我們會繼續活著,平安,而且幸福。
軟臥的確舒服,相對寬鬆的包廂裏隻有四張寬敞柔軟的床鋪,同路人中那個母親早早的睡了,兒子在我對麵擺弄筆記本。我沒有睡意,車廂柔和的夜燈伴著單調的車輪聲使人覺得有種茫然的寧靜。這種寧靜讓我窒息。而前胸被柳墨炎弄傷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窗簾沒有拉上,我靠在床頭向外望,黑漆漆的夜色中偶爾有磷火般的燈光出現,近了,一閃而過,再消失不見。經過涵洞時列車的聲音會變得沉悶,嗡嗡的在無盡壓抑中拚命掙紮。這個時候窗玻璃上會映出我的臉,不甚清晰,煞白而空洞。
輕輕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時不時響起,給死寂的環境增加了一絲忙碌,忙碌是一種變異的幸福,而我再也不會忙碌。我側身躺好,努力召喚睡眠,那個兒子不久後也爬上對麵的上鋪睡了,他的筆記本依舊攤在桌子上,隱約可見液晶屏閃爍的亮光。
我睜著眼睛,看頭頂的鋪板,身體隨列車微微搖晃。一切都不真實了,這漫長的一天讓我短短的人生成了一場可笑的夢,於是結束時就也不會覺得有多遺憾。我摸摸身邊掛著的短大衣,兩邊衣袋裏硬硬的幾隻小瓶子讓我心安,我緊緊的攥著,直到失去了翻身的欲望,直到用最後一點力氣吐出最後一口濁氣,然後入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