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兵死了,我沒有參加葬禮,怕。
全宿舍隻有我一人沒有參加,還是怕。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那個帶著籃球,飄著長長的睫毛,飄在外線投三分的瘦高孩子;那一個單場獨取二十四分,帶領班隊反敗為勝榮獲中文係冠軍後長跪痛哭的激情漢子;那個寒冬臘月晚上十一點多,揣著兩個包子走到二十裏開外的湘大,給自己情人送去的癡情男子;那個和我貼在一起說著黃色笑話上著黃色網站租者黃色電影樂此不疲的三好學生,那個熱愛自己的學生卻對當老師深惡痛絕的靈魂工程師。說沒了,就沒了,繩子、剪刀、農藥,馬家爵的錘子,一個都沒用,楊二兵不需要道具,他輕輕一躍,仿佛又站在湖南科大的三分線外然後人死前是什麼感覺,有沒有有三分球掉落籃網時刷地一聲的舒爽?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楊二兵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但沒有他,我也便這麼過,談不上多些什麼或少些什麼,除了偶爾一刹那的落寞,還有心疼著他沒還給我的錢。
葬禮當天,柳大波也沒有去,事後黑胖子對我說,她喝了很多酒,獨自跑回了湘潭,站在湘大的三拱門前,又走進學校的法學樓裏,對著法學院的標誌天平吐了一大口口水,然後哇哇大哭。湘大王牌,訴訟法學,這真是個笑話,那一年她以縣第二十五名的優異成績考到這裏,那一年他們驕傲著集體失業。柳大波想,既然湘大騙了我四年,我為什麼就不能用湘大教我的知識去騙騙別人?我有什麼錯,我隻是想進個司法機構。為了當公務員,我懷上了公務員的孩子,楊二兵,你用得著這樣報複我嗎?
黑胖子還說,我在QQ上碰見了柳大波,聊起楊二兵,她說,別以為他死了他就對了嗎?他這叫惡意自殺。
而我,澆頭爛耳,還要麵對更加可怕的事情。
從來沒有想過我居然會成為通緝犯,雖然是可抓可不抓的那一種。可,事實上,我被通緝了,於是我帶著笨笨狗逃到了廣州的城中村。千金散盡,根本就不知道會不會還複來。
笨笨狗還是莫名其妙發著低燒,我帶去醫院一檢查,艾滋。再檢查自己,沒有。我興奮得跳了起來。再看看笨笨狗,全身都發顫了。
從來不得病的人一得就是重病,從來不中獎的人一中就是大獎。但,這沒有什麼好稀奇了,尤其是在這個圈子裏。
笨笨狗笑了,很鎮定。好像早有預感。
笨笨狗道:“你不記得每次我都逼著你帶雨傘嗎?”這句話說得我不寒而栗。
心理學書上說,得了這病,人會有四個時期:否認期、妥協期、抑鬱期、接收期。中國的理論書大致不能相信,比如笨笨狗,直接就是接收期。她說,做的孽總要還;她說2012是真的,老天在給了我一個標記。她說,這樣也好,什麼都還清了。
我還在被通緝,不能久留,轉身就回了城中村,我跟她說,我會經常來看你。
笨笨狗點頭微笑道:“唾液會傳染艾滋嗎?”
我說:“不會吧,你好好休息。”
笨笨狗道:“不要告訴我爸爸。”
我故作輕鬆道:“我會處理。”
回到城中村的握手樓裏,我渾身虛脫,腦袋裏縈繞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像記憶被抽空,然後一群螞蟻在大腦的毛細血管壁上爬過,這個時候誰給我一包粉,我會毫不猶豫地吞下去,我再次聲明,不是難受,是痛快。我很快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夢,夢見樹頂上有一朵五彩的祥雲,祥雲上麵飄著青草、溪流、鬆果,還有巧克力小時候過年吃的那種,酒心的,小時候饞了好久。我帶著一條撿來的小白狗,急急忙忙地想衝到雲裏去,但不是我走得太快,把狗落了下來;就是狗爬得太急,把我甩在後麵。好不容易走齊了,卻怎麼也爬不上通向雲朵的天梯,我們跳啊跳,爬啊爬,卻離梯子越來越遠。我焦急地一腳踢在小狗的身上,它衝著我嗚嗚地叫。
一覺醒來,整天沒有任何力氣。覺得舉目無親,卻暗生了一分湖南蠻子發蠻的倔強。走到門外小賣部,買了一群生活必需品。又回到了房間,逼著武藤蘭和康師傅一起陪著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然後就是麻木。
深更半夜,我一身冷汗,站了起來,媽媽的,大不了坐個監獄,我要去看看她。
廣州第八人民醫院,艾滋病科。我偷偷摸摸地走了過去,笨笨狗對著我哭了:“這兩天你去哪呢?”
什麼?兩天。我居然睡了兩天。我憨憨笑著,沒有回答。
笨笨狗道:“好在你還是回來了。這醫院好貴啊,我不要住了吧。”
我道:“再貴也要住,錢我想辦法。”
笨笨狗不跟我爭論,道:“小石頭,我查過了,唾液真的不傳染,雖然這個還有爭論,但世界上還沒有唾液傳染的實例。”
我道:“我知道啊。”
笨笨狗道:“吻我。”
我俯下身子,嘴唇相接時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恐懼。開玩笑,這是艾滋病房,相觸一瞬間,我把頭扭到了一邊。笨笨狗抓緊枕頭的手輕輕一抖,低眉道:“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