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胡同裏的大師(5)(1 / 3)

老人搖搖頭,揮了揮他那隻圓潤的手,說:“哪裏,哪裏,要不是你把我的字拿到《人民中國》去發表,寫文章吹我,誰知道啟功是書畫家?”

老人的坦誠讓我感動,他和韓瀚之間的交情,我似乎摸到了根源。

其實不然,韓瀚崇拜學識,崇拜學識的擁有者。在輝縣他曾說過,他心目中的偶像有兩個,一個錢鍾書,一個啟功。

他認為啟功先生的學識淵博,認為啟功先生稱得上一部高能電子計算機,他需要求證的問題都能找到儲存的軟件。

古人以“學富五車”謂博學。“五車”之說出自莊子。莊子時代的書是竹簡寫成的,也沒有十輪卡車那麼大的車載。啟功先生參與校點的那部五百三十六卷的《清史稿》,估計十卡車也裝不完。啟功先生讀過多少書,沒問過他。而從他談吐中可以看出,不管曆史、文學、哲學、藝術……他好像沒有不知道的。有時問他一個很生僻的問題,他也能背出大段古書來回答。

韓瀚說:“我第一次到您家看到您的書法作品時,立刻聯想到成親王,我想請教,這種聯想有沒有道理?”

老人聽了,淺淺一笑,未置一詞,隻探手從書桌紙堆中找出一頁詩稿,遞給韓瀚。那是一首七言絕句,詩曰:

先摹趙董後歐陽,

晚愛誠懸競體芳。

偶作擘窠釘壁看,

旁人多說似成王。

韓瀚看罷,不由笑出聲來:“哦,旁人多說似成王,我的聯想並非什麼新發現。”

老人卻說:“字寫出來是讓人看的,其中的隱含被人點破,那當是英雄所見略同嘛!”

成親王名永瑆,比啟功先生早生一百六十年,係清高宗弘曆(乾隆)十一子。書法在乾隆、嘉慶年間名重一時,與劉石庵、翁方綱、鐵寶並稱清中期四大家。從字上看,這位王爺學書是從趙孟頫、董其昌而上溯歐陽詢的。

啟功先生出身於愛新覺羅皇族,先祖是世宗胤禎(雍正)第五子。他學書時,雖然早已失去了那種“窺內府所藏”的優越條件,而作為鑒定家,他卻有機會看到更多的前人墨跡,他走的也是“從帖問津”的路子。對於碑,他認為那是用力在石頭上刻出來的字,後人用毛筆在紙上去模仿那種字,做法無異緣木求魚,在帖學中,他“先摹趙董後歐陽”,亦與成親王相似。

當然,條件和路子相似,尚不能決定風貌相似。與風貌關係更大的應該是審美心理。

成親王身為王室,終日生活在皇家的氛圍中,他不可能在筆下追求狂飆效果、山林野趣,隻有溫文和典雅才與他的情趣吻合,他隻能出規入矩地去研習法帖。他吸取趙字的娟秀和俊逸,借來歐字的方正和勻稱,造成符合自己審美心理的風貌。他的字,散發著宮苑氣味。

啟功先生也是王室後裔,然生於民國初年,孩提時代生活便與平民無異,但他曾祖和祖父都做過清王朝文官。他幼年所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文化氛圍,不可能與皇家傳統相去甚遠。這必然會作用於他的性格和審美心理的形成。

他青年時代無疑是一位才子,但不是放蕩不羈、孤傲不群的才子,他有教養,重禮儀,內斂、含蓄、溫文爾雅。他的書法正如他本人。

他的字重婉轉而不重峻拔,重韻致而不重氣勢,重書卷味而不重金石味。雖然他曾“晚愛誠懸”,意欲借柳公權以強其骨力,並在楷書中屢見痕跡,但總體上看,《玄秘塔》仍然沒有根本改變他“似成王”的風貌。

愛新覺羅家族這兩位書家在體貌上雖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可忽視的相異之處:一是啟功書比成王書恬淡超俗,幾乎看不到多少煙火氣;二是啟功書比成王書注重結構的疏密變化,喜歡盡可能把字的筆畫集中到偏左偏上的部位,刻意打破勻稱和平穩。

韓瀚並非專業書法評論家,他對啟功先生的書法能夠剖析得如此到位,又有如此獨到見解,足見他在啟老身上做了不少功課,用了不少心力。日後啟功先生的書法譽滿天下,和韓瀚的推介和鼓噪有很大關係。

眼看暗色把屋裏屋外渲染成一片水墨世界,韓瀚才意猶未盡地站起身,和老先生告別。

老人依舊坐在藤椅上,依舊是原來的姿勢,輕輕揮揮手,用一成不變的又低又細的老婆婆一般的音調說了聲:“再見。”

走出那座頹敗的青磚門樓,韓瀚問我感覺如何,我反問他,老先生為何不開燈呢?難道害怕有人看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