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胡同裏的大師(4)(2 / 3)

我這次來北京,與其說是改稿子,不如說是體會處於大動蕩時期的京城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好玩好動的韓瀚,成了既熱心又殷勤的向導,他恨不得把北京所有相識的朋友都介紹給我。既不是炫耀熱情,也不是炫耀交際的廣博,他是向我展示一種中華精神,讓我好生見識那些難以征服的靈魂。

我們倆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尋朋訪友,有時像幽靈一般在胡同裏竄來竄去。多虧他有記者身份作掩護,否則,那些門崗的盤查,居委會老太太的糾纏都是很難應付的事情。那時候,人人都在“抓革命,促生產”,哪有我倆這樣閑逛的,而且我們要找的都是那種掛了號的人,讓人知道了,哪會那麼順暢?

那時候,我騎著自行車逛完了北京城,也熟悉了北京城,從東城到西城,從地安門到前門的大街小巷,我都走過來了。即便從大柵欄到琉璃廠一帶的那些曲裏拐彎的胡同,也是熟門熟路了。

有天下午,韓瀚帶我去西直門方向的一個去處,拜訪一位叫啟功的老先生。

出發前,他問我知不知道啟功,我搖頭表示一無所知。他因之瞪大眼睛,嘴巴噘得老高,以責備的口吻說:“你可以不認識將軍和部長,卻不應該不認識啟功先生!”然後又說:“我們現在就去拜訪他。那是個很可愛的老頭,你會喜歡他的。”

這幅書法是啟功先生送給韓瀚的墨寶,我應《人民中國》雜誌之約,去北京修改稿件,韓瀚將此轉贈予我。大約在次日,他便帶我去拜訪啟功,才有了啟功先生為我書寫墨寶的機會。我將啟老的書法視若珍寶,從未向人炫耀過。我們走完大街,拐入一片居民區,在狹長的胡同裏拐彎抹角地走著,有的胡同騎不了車,就推車步行。這裏沒有高樓大廈,沒有車馬喧囂,隻有走不到頭的胡同和一座挨一座的四合院。

我歎服韓瀚辨識道路的功能,縱橫交錯的胡同繩頭一般交結在一起,他卻能記憶準確,從未走錯過。我歎服北京人的創造性,他們為那些錯綜複雜的胡同冠以千奇百怪的名字,從高雅到低俗,應有盡有,且沒有重複的。

終於,我們走進一條叫“小乘巷”的胡同,這胡同是否與佛教有關,或者與小乘教有什麼牽連,我不得而知。韓瀚在一座青磚門樓前停住了腳步。他沒有敲門,沒有說話,而是把衣襟整了整,拍拍上麵的塵土,還幫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我覺得他那神情裏有種虔誠肅然。

木門緊合,門板的油漆早已斑駁,露出粗獷的木紋,齜牙裂隙;門樓不大,青磚砌就,泥皮早已脫落;腳下的青磚台階,濕漉漉泛著潮濕的堿花--這裏好像久已無人居住了。

他輕擊門環,沒有回應。我心中不由冒出幾句詩來,“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卻又看不到“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蹤跡。

又過一陣,才聽到門裏傳來踢拉踢拉的聲音,好半日挪到門邊,吱嘎門響,探出一顆蒼白的瘦弱的老夫人的腦門。老夫人身子瘦小,她怯怯向外麵看了一陣,看清了來者,咕咕噥噥說了句什麼,把我們讓進門去。看不出她的身份,不知是主婦,還是這院的用人。

這院子實在太破舊了,三麵瓦屋多已頹敗,常年失修,難以居住。唯有三間南屋,略顯齊整些。磚鋪的引路通到門前,上麵泛著白色的堿花。那房間的陳設,如同一般民宅,屋裏很暗,裏麵一片朦朧。

依門站了一瞬,才看到靠窗有張書桌,桌前坐著一位老者,老者很是虛弱,穿一身暗紅色的便服,沒有起身,隻發出一聲很低很細的聲音,算是打了招呼。屋裏昏暗的底色,襯得他那滿頭白發格外耀眼了。

韓瀚給老人鞠躬行禮,說:“啟老,我給您領來一位客人,從河南來,一塊兒來看看您!”

“謝謝,謝謝!請坐,請坐!”老人依舊用細弱的聲音招呼著,如一位大病纏身的老婦人,他始終沒能把脖子轉過來,因為書桌靠窗,他便一直望著窗外。

我們在他身邊坐下。那老夫人沏上茶,端來,放下,一言不發地退到旁邊。

“啟老,最近身體還好吧?”韓瀚問安。

“哦,身體……更糟了,近來很不好。像這樣的氣候,能好嗎?”老人說著,輕輕地咳嗽。

“您別管氣候如何,保重身體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