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頓住腳步,轉過臉,神色嚴肅地問:“行嗎?我現在的處境……”
“我一定盡一切努力去爭取!”老張堅定有力。
“那就太謝謝你了!”他疾步走到老張麵前,布滿血絲的眼睛裏迸出淚花,然後,他突然雙腳並攏,畢恭畢敬對老張行了個軍禮!然後緊緊摟住老張的胳膊,用戰栗的聲音說著重複的話:
“謝謝你!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這次會見不過兩個多小時,其過程短暫而又壓抑。從開始到結束,沒有談及一句他的近況,本來準備好的問候都未能出口。下午時分,有一位醫生和一位護士走進房間,說是為他做些例行檢查。郭小川說自己沒病,和醫生發生了爭執。我們不便留在那裏,怕影響別人工作,便起身告辭。
郭小川沒有送別,我們走到樓梯下,還聽到樓上傳來他嘶啞的吵鬧聲:“我沒有病!告訴你們,我一點病也沒有……”
我和明武相視一望,默默歎息。一種不可名狀的擔憂襲擾著我的心,我久久排解不掉它。
萬萬沒有想到,正當全國人民在狂歡中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時候,卻傳來了郭小川不幸作古的噩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卻已是難以改變的事實。前不久,我獲悉他從林縣去了安陽,因為心髒不太好,需要檢查治療。年齡大了心髒出現毛病並不奇怪,然而,他怎麼會在朝霞滿天的早晨,沒能和大家歡聚一堂,用他嘹亮的歌喉歡呼勝利,反而匆匆離去了呢?
我趕忙乘火車趕到安陽,在那個陌生的城市打聽那個陌生的招待所。
一切都過去了,報紙上發表了簡短的訃告,骨灰已經運回北京。這裏沒有留下任何郭小川的痕跡,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的平靜。
但是,我不死心,找到了他曾經住過的房間:101。我請求服務員打開房間(當然說了許多好話來打動那位樸實的女孩),站在房門前,我默默佇立了許久。我仿佛又聞到刺鼻的煙霧,嗆得人直打噴嚏;我仿佛又看到他佝僂的身影,他正在房間裏默默踱步,不肯停歇的腳步聲震得我心口發顫;仿佛又看到他雙眼布滿血絲,用又犀利又親切的目光在招呼我……
房間重新粉刷了,不見了煙熏火燎的痕跡。室內陳設煥然一新,沒有留下任何有關他和這套房間的任何印痕。可是,他的的確確在這裏住過,又的的確確在這裏消失了。那一刻,我鼻子發酸,心頭發麻,淚水模糊了視線,麵前是一片迷茫的空白……
那位服務員很實在,在我的請求下,她向我講述了那場慘劇--
他自打住到這裏,心情就一直不好,很少和人說話,整天趴在桌子上埋頭寫字。他脾氣很大,有領導同誌來看他,他便吵吵,鬧著要回北京……後來北京傳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他非常興奮,拚命地抽煙,一支接一支,卻不肯再吃藥,誰勸也不聽。一連幾天他都沒睡覺,通宵亮著燈,我們都不敢去打擾他。前一天的晚上,他很晚才睡下。第二天沒有起床。大家都想讓他多睡一會兒,沒有驚動他。一個上午,他的房門緊緊關閉著。後來,發現樓道裏有刺鼻的煙火氣,大家起了疑心,便跑到他的房門前,拍門,呼喊,但是,千呼萬喚沒人應。於是,我們便撬開窗戶,跳進屋裏,發現屋裏煙霧騰騰,灰蒙蒙一片。他還是那樣斜靠在床上,安詳地睡著,雙手抱在胸前,指頭夾著的煙頭早已熄滅了。可是,他身上的衣服,床上的被褥,全都燒成了灰燼。他的下肢燒得焦黑,隻有脊背下麵,殘存一片沒有燒盡的被褥……
他是先服了大劑量的安眠藥,又點上香煙,然後靠在被摞上,坦然地抽著,漸漸睡著了。煙頭燒了被子,冒起濃煙,又燃著他的衣服,燃及他的皮肉,不見熊熊火光,隻有滾滾濃煙,他睡得太沉了,太沉了。他在煙火中涅槃……
我不得不相信,他走了,永遠地走了。
太行山的峰巒,紅旗渠的波濤,拍石頭的地堰,九山上的小草,還記得他的音容笑貌;
新聞大院的白楊,林縣招待所的牆壁,還依稀疊印著他的身影和步履;
隻有他留下的詩句,甚至那首沒有寫完的《痛悼偉大的領袖和導師》的稿紙上還灑著他的淚痕,印著他的指紋……
大地在悲咽,江河在歎息,祖國又失去了一個忠誠的兒子……
太行山驕傲,紅旗渠感歎,有這樣一位詩人在她的懷抱裏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也把閃光的最後的年華拋灑在這裏……
我的心中隱隱有說不盡的悔恨,翻開抄有他詩句的筆記本,我沉痛地寫下幾行字--
當年坐在您的身旁,
聽您把往事娓娓細講……
今天讀您留下的華章,
更懷戀那一個接一個無日的長夜。
如果知道您會走得這麼匆忙,
我決不會讓您離此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