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幾次出門,在寒風裏等候,見了我,趕緊說:快進門,別凍著!
先生人高馬大,大紅的運動衣,即便素裝,也顯示出“關公”的威武和“趙匡胤”的氣度。
曾經問侯先生,聽說每次演關公,都要焚香沐浴?
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演出)前一天要沐浴淨身……
關公是“神”啊!
想起了一件事——
某年,在陝西,先生橫刀立馬,正待開機拍片,當地圍觀的老百姓突然齊刷刷跪地,頻頻磕頭!他嚇了一跳。一問才知道,老百姓覺得他在馬上就像關公再世,不由自主就要跪拜。
由此可見,先生的扮相氣質和關公是何等吻合!
親見,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很快就看到了先生的另一麵。
進門後,見有一隻幹幹淨淨白花狗,十分健壯,卻是站不穩,歪歪地作歡迎狀。
原來,這是一隻路邊撿來的傷殘狗,顯然是被汽車軋的,一隻腿已經腐爛。女兒曉牧見了,趕緊用塑料紙包好,急忙送去寵物醫院。腿保不住了,傷口生蛆,要截肢。截肢,保住了狗的命。女兒把這個名叫“牛牛”的傷殘狗寄放在父親身邊。先生精心養護,寵愛有加。三條腿的牛牛在這裏過得非常幸福,開心。
先生笑謂,我又多了個“殘疾閨女”……
沒有神,眼睛就空,越大越空
侯少奎說,演戲全靠“氣”。“氣貫全身”,“氣到戲到”!就如當年有人問他父親一樣,也有學生問他,你那“氣”是怎麼來的?他說,得用氣,不是吹氣,提氣,是貫通,是精神。用不好會“僵”。比如眼神的運用吧,關公丹鳳眼、臥蠶眉,全靠眼神。是微睜,似睜非睜,關公一睜眼就要殺人了。“大江東去浪千疊”,必須有眼神。眼神又不能亂用,得有節奏,有神。沒有神,眼睛就空,越大越空。
有人一輩子悟不出來。
嗓子從高和窄,到寬和亮,全靠練。一輩子演戲,就靠練。說到底,還是要真功夫。有機會,年輕時可以風光一陣子,但到後來,還是憑實力。很多人不願意吃苦。現在練功,跟我們那個時候沒法比了。比如一出《夜奔》,我要天天練。基本功,壓腿劈腿,腰功腿功旋子……單項練了還要拉戲,就是從頭至尾唱一遍,也沒有樂隊伴奏,一天拉兩遍,每天兩遍!你拉一遍,台上演一遍,就感到“吼吼呼啦呼啦”,喘,這叫“拉風箱”。你不能台上拉風箱啊!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這一口氣,從頭至尾不喘!越唱(演)越有勁,到最後,下場以後感覺,啊,很輕鬆!(如果)看的觀眾跟你一起累,那真叫累!不能讓觀眾看到你累。欣賞你的作品嘛,不能看到你累,哎呀太累了,快下去吧——那就完了!
現在孩子不吃那個苦,就想台上一鳴驚人。這可能嗎?不可以的。現在年輕人,條件吧,我要求的嗓子達不到,唱昆曲必須得有好嗓子啊,難度很大,又沒有過門,一句接一句地唱,你不能唱了上句就沒氣了。《夜奔》,一句唱一個動作,載歌載舞四十分鍾!
過去康生跟北昆接觸比較多,他看《沙家浜》,《奔襲》那場,讓他提提意見嘛,他說,你們這麼多人,不抓我!侯永奎他一個人,《夜奔》,就抓住我,跟著他滿台跑!他舉這麼個例子,就是說,一個人的戲,那麼抓人,就是告訴唱念做表舞。
練功就如上刑
功夫不是天生的。看我輕鬆,其實真不容易。我學戲比較晚,我初中畢業,十六歲以前沒有練過功。我就到戲班看戲多,京劇,偶爾有昆曲。京班也有昆曲。京劇老人我都見過,很有眼福;都見過,梅尚荀程。父親不讓我學戲,想讓我上學。我喜歡畫畫,寫字。結果我拿了自己寫的畫的去報考,就考上了中央美院。考上了我沒去。北方昆劇院也要我。父親讓我自己選擇。父親說醜話說前麵,你還是做藝術家,畫畫寫字,演戲苦。我十五歲就成名了,你十六歲才開始學戲,吃得了這個苦嗎?我沒教你學戲,就是(因為)太受苦了。不過他讓我自己決定。我說演戲。他說你選擇,我不反對,可是得準備吃苦。
十六歲,那時我骨頭硬了,個頭也長了,我一米六七,個頭長成了。那練功苦啊。我自己下決心,既然來了,就不怕。我唱沒問題,就練功。日以繼夜。人家一遍,我兩遍。每天四點鍾起來,我的恩師就是大武生侯炳武老師。這是我大武生的開蒙老師。摁著一條腿,扳著一條腿。光踢還不行,還得扳,讓你筋能更快地抻長。疼啊,撕心裂肺的感覺,暈死人啊,像上刑似的。但是我沒掉過一滴淚!
老師開玩笑:你招還是不招?我說不招!不招!咬牙不招。老師說我好樣的。我每天還吊腿,把身子拴在柱子上,把腿一吊,等把繩子一鬆,哇,就摔在地上,呆幾分鍾,再換另一條腿,再吊……
我練到瘋到什麼地步?每次下班以後,劇院都沒人了,我們住在劇院的,練完一功晚上十點多鍾了,大街上無軌電車都收了,沒有車了。那時人少,車也少,我們在宣武門大街,我就從宣武門跑到西單,穿著白厚底(練功鞋),再從西單跑回來。馬路上有行人,老看我,這這神經病吧?楊老師,你說我都練到這種地步。後來我的直圓場為什麼跑得特別好?從出場到台邊,刷!我就出去了。為什麼?因為我老跑直的,一般跑圓場都圓著跑嘛,我是直跑,所以就瘋練到這種程度。
就這麼,真練出來了。
早上四點鍾,老師得叫我啊,我起不來啊,晚上我練得那麼累,那時洗澡條件又沒有,晚上就打一盆水,拿毛巾擦一擦汗,就鑽被窩了,睡覺了。早上四點,天還黑啊,冷啊,這老師抽大煙的煙袋鍋,煙嘴銅的,凍得特別涼,往我被窩裏一戳。喲!我說您來了,幾點了?甭管幾點,起來!我就爬起來,上大廳了。沒有暖氣,燒爐子,工友七點多才來,生爐子。四點鍾,裏麵多冷啊。結果老師說,踢!踢二百腿。正腿,二百腿。旁腿呢,還有偏腿呢,好幾百腿呢。踢得我滿頭大汗。還冷嗎?我說不冷了。過會天亮了。回去,洗臉,漱口,早點,又趕上大夥練功了,我們八點上班啊,再跟大夥一塊練。
學了三出戲,我的功架紮住了。
練到一定程度,差不多了,彩排,彙報。可以演出了。我就變成實習演員,就演《倒銅旗》。結果來個電話,讓我父親接,是馬連良老師打來的。父親說馬老師啊,您有事嗎?馬老師說少奎見報了,少奎要演《倒銅旗》,那我得看去,給我兩張票,我好多年沒看這出戲了。結果馬連良老師帶著王金璐來看,看完了馬連良老師就到後台,說,少奎啊,你的嗓子個頭扮相都好啊,好好努力啊,希望能看到你其他的戲,我特別喜歡你的嗓子,你嗓子好,你嗓子蓋著嗩呐唱哪!什麼意思?就是不能跑調,但是我比你(嗩呐聲音)高!你嗓子真好,得多學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