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心”(1 / 3)

每一個年輕人,你都有選擇的自由,你有不喜歡中國文化的自由,可是你沒有無知的自由。你可以不喜歡但是你不能無知。

——鄭培凱

《牡丹亭》寫到澳門

《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謁遇》,僧人唱道:“一領破袈裟,香山裏巴。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證光光乍。”

香山裏巴在第六出《悵眺》、二十二出《旅寄》中也出現過。

何謂香山裏巴?

香山指澳門,澳門舊稱“濠鏡(境)”,屬廣東省香山縣管轄。1562年,葡萄牙人在澳門建起了“聖保祿”教堂。後來,教堂兩次毀於火災。1602年重建,曆經三十五年於1637年完工。1835年的一場大火,又把教堂燒毀,劫後殘留的前壁,就是今天的大三巴牌坊。

湯顯祖怎麼會到香山(澳門)?

湯顯祖是典型的文人品性,不媚權勢,幾次名落孫山,二十三歲才勉強中了進士。他沒有遵循官場規律去拍馬獻媚,反倒於萬曆十九年(1591年)上書,批評朝政**。這還得了?皇帝大怒,把他貶到廣東雷州半島南端荒涼的徐聞縣做典史。正是這一貶,湯顯祖南行,順道出珠江口,遊覽了澳門,“碧眼愁胡”、“花麵蠻姬”都出現在他的詩文中,還在《牡丹亭》中呈現了有關場景,“香山裏巴”就是出現最多的地名。

湯顯祖懷才不遇,且無端遭貶,自是越發看清官場**,《牡丹亭》多有寫到,《謁遇》一折,就有如下對話——生(柳夢梅):稟問老大人,這寶來路多遠?

淨(欽差):有遠三萬裏的,至少也有一萬多程!

生:這般遠,可是飛來,走來?

(淨笑介):那有飛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價購求,自來貢獻。

(生歎介):老大人,這寶物蠢爾無知,三萬裏之外,尚然無足而至,生員柳夢梅,滿胸奇異,到長安三千裏之近,倒無一人購取,有腳不能飛!在這裏,湯顯祖借柳夢梅之口,活脫脫就把朝廷**“蠢爾無知”以及他懷才不遇反遭貶的現實揭露無遺。

需要說明的是,如今我們見到的大三巴,是最後一次建造的且經大火焚燒殘留的前壁,湯顯祖寫到的“香山裏巴”早就杳無蹤影。

澳門沒有昆曲

2013年10月最後一天的早上,我四點多就醒了,等天亮。五點半起來,趕去旅行社指定的上車地點。

三個小時後到了澳門,首先撲進視線的就是在建的賭場,規模宏大,氣勢非凡。

導遊不停地鼓吹在賭場贏錢暴富的故事,遊客歡呼雀躍,我隻笑而不言。我說我是為大三巴來的。導遊一臉茫然,不去賭場,來澳門做什麼?旁邊的遊客也十分不解,甚至覺得我這個人有些怪異。

不在乎別人的眼色,隻顧自己冥想。想那湯顯祖,自恃“滿胸奇異”,卻又懷才不遇,這才把全部才情傾瀉在《牡丹亭》中,這才有了臨川四夢——奇人奇士之夢,竟然成就了中國文學藝術之偉大和輝煌,此乃中國之幸,世界文化之幸也!

倘若湯顯祖攀龍附鳳,一路飆升,官至極品,中國文化最美麗的一個夢,也就真的子虛烏有了吧?

就這麼到了大三巴。遊人如織,潮水般的湧來湧去,攝影留念都找不到空隙。其實所有擠在大三巴前拍出來的照片,畫麵上的人都顯得很渺小——你要大三巴做背景,鏡頭隻能仰視!

就想,大三巴當然值得留念,隻是一萬名遊客中大約也不會有一個,會把它和湯顯祖聯係在一起吧?

其實,我前兩次到澳門不也一樣嗎?那時怎麼也沒有想到,早在四百多年前,偉大的文學家和戲劇家湯顯祖就從我們腳下的路麵走過了。

澳門不知道湯顯祖。

可是澳門有三十五個賭場,威尼斯賭場是“全世界最大的”。澳門賭場每天利潤是十個億。

後來看到柯軍的昆曲日記之“澳門”篇,說到2005年,澳門第十六屆藝術節,期間有昆曲演出。不過遺憾的是,從出席開幕式的嘉賓到包括昆曲在內的各門類演藝人員,似乎都沒有說到澳門跟《牡丹亭》的緣源。

試想,如果都知道曾經的兩平方公裏的澳門,留下過偉大的湯顯祖的足跡,那澳門的文化底氣會不會有所不同?

第二天上午,在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采訪了鄭培凱教授。我說昨天特地到澳門去了,因為《牡丹亭》裏寫到,所以要去現場看一下。大三巴依舊那麼雄偉,而在東側的建築工地上,教堂舊址發現了隧道,說明當時的教堂非常輝煌。

我問:現在澳門有沒有昆曲?

鄭教授說,沒有——有幾個人喜歡昆曲,但沒有香港這麼紅火。我寫過一篇湯顯祖去澳門的文章,湯顯祖去澳門的時候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也還沒有大三巴,但是大三巴這個地方有這麼一個教堂,後來燒掉了。現在這個教堂湯顯祖沒見過。可是湯顯祖是見過傳教士的。

大三巴這個地方是因為聖保祿大教堂,“聖保祿”從葡文(s?opaulo)音譯成中文,說成“三巴”,就叫三巴寺。耶穌會是後來蓋了另外一個教堂,當地人就叫這個老的叫大三巴,新的就叫小三巴。小三巴跟大三巴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小三巴叫聖約瑟教堂。前麵那個大的後麵這個小的,所以就叫大三巴小三巴,這是中國人的叫法。

眾聲喧嘩的時候

接著,鄭教授就昆曲的一些現象談了自己的見解——

現在是眾聲喧嘩的時候。以往你不會眾聲喧嘩,一定是大家有興趣了(才會眾聲喧嘩),沒有興趣怎麼眾聲喧嘩。

對我們來講也煩,很煩!因為我們有時候纏在裏麵。

鄭教授是研究曆史的,跟所有研究昆曲的人背景不一樣。“所以就發現,我跟他們觀點,或者關心的東西也不完全一樣。”

“我就是關心昆曲怎麼會大家發生這麼大的興趣,它本來是該消亡的,可是它活下來了,它為什麼會活下來,這跟我們中華文化的文化底蘊的關係是什麼?因為我們就是在這個底蘊裏麵生活的,雖然這個一百多年都在打擊傳統文化,可是呢,我們是在這個傳統文化裏麵生活長大的。我們呼吸這個空氣、(喝這個)奶水長大。

“雖然我們都是像狼一樣,非要把它整倒,可是你把中國文化裏最優秀的東西全拋棄,這個是我們過去做的比較過火的。因為很簡單麼,你問大多數的中國人,他心裏頭還是希望著中國文化好啊。他可能心裏會覺得我們沒有西方發達,文明衰落了。但還是希望它好,所以他看到昆曲的時候,哇,這麼美好的東西!

“我覺得這個很重要。在這個西方統治的這一兩百年,有的文明就很慘,因為它底蘊不夠。你比如說非洲的,非洲將來怎麼辦?它沒辦法複興自己,複興不起來。我想來想去我們中國還是很幸運的,活下來了。昆曲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不是說這個文化活下去就是靠昆曲,不是的,可是他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讓我們看到文化可以複興。

“我寫的一篇文章就講,其實我們所有的人雖然向往西方,可是呢心裏麵隱隱約約地總覺得中國有過輝煌的時候。漢唐的時候啊、唐詩宋詞元曲,你心裏頭是有一個向往的,那種東西你日常生活裏好像碰不到,等到有一天你看到昆曲的演出,突然你就發現,你這個想法不是假的,真的有這麼美好的東西展現在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