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邱哲的手有些發顫,仍是默不做聲地握著聽筒。
周其潤微微激動道:“其實我為你租的那間房子還沒有退,你如果願意,隨時可以搬進去住,裏麵的家具我已經一律換新了,都是你最喜歡的顏色。”
林邱哲終於掛了電話,那老板見他麵色發青,問道:“先生,你沒事吧?”他搖了搖頭,扶著牆慢慢走出去。
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女人便是郭曼月,這一刻她依舊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臨走前她把五塊大洋放在櫃台上,權當是她代替林邱哲賠的扇子錢。
林邱哲走出百貨大樓,便忘了來時的方向,郭曼月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裏去,隻得在後麵跟著。他一直往東邊走去,耳邊傳來陣陣歌聲。郭曼月怕他會進百樂門,便偷偷走到門口去,讓安保招呼白木蘭先暫停一陣子。此時林邱哲卻已經聽到了裏麵的歌聲,他慢慢停下來,屏著呼吸聽了一會兒,忽然就要走進去。
郭曼月心中一急,朝安保遞眼色。然而此時林邱哲早已經走了進去,他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好幾次打翻了侍應生放在托盤上的酒,郭曼月一直在後麵叮囑侍應生不要出聲。林邱哲順著剛才的聲音一直走到台下,這時歌聲已經停了,隻有薩克斯聲響在耳邊。
他隨後問道:“剛才是誰在唱歌?”
有人答道:“是白木蘭,百樂門的新台柱。”
林邱哲有些失望地點點頭,從人群裏擠了出去。
郭曼月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侍應生:“這一會兒白木蘭在哪裏?”
“她正好唱完一首,應該是去後台換衣服了。”
郭曼月聽了暗暗鬆一口氣,連忙跟著林邱哲出了百樂門。她在後麵跟了一陣,林邱哲大概是聽到了郭曼月的腳步聲,驀然間停下來,試探性地叫了聲“笑笑”,隨後回過頭來。
郭曼月聲音有些發抖地問道:“先生是在叫我嗎?”
林邱哲聽了,臉上的失望盡顯,郭曼月笑盈盈道:“我不是先生口裏的笑笑,我剛才一路走來見先生似乎在找人,是在找她嗎?”林邱哲點了點頭,她又道,“先生這樣漫無目的地找,要找到什麼時候。我是名私家探員,先生如果願意,不如把你要找的女孩子的信息提供給我。”
林邱哲依舊不說話,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他把傘收起來,支在地上權當是拐杖。郭曼月依舊在他後麵跟著,故意發出誇張的腳步聲來。林邱哲終於不耐煩了,回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郭曼月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的。我隻是想幫你,你想你的眼睛……都看不見了,怎麼找人。”
林邱哲始終沉默不語,郭曼月道:“沒有找到人之前,我分文不收的。”
林邱哲道:“不必了,我自己會找。”
郭曼月應了一聲卻沒有走,林邱哲扶著牆走了幾步,忽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妻子,叫沈漪笑,可我手上沒有她的照片。”
郭曼月笑道:“尋人我在行,沒有照片也無所謂。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她說著攙上了林邱哲的胳膊,他幹脆利落地掙脫了,說道:“我住在馬當路十七號。”
送林邱哲回到住處附近的時候,靜姝大概是發現林邱哲不見了,正關了門要出來,郭曼月急忙轉身躲在了一間小宅子後麵。
靜姝遠遠見著林邱哲,心急如焚地迎上來,帶著幾分哭腔道:“哥,你到哪裏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你一個多鍾頭,差一點就要去找……找到別處去了。”
林邱哲道:“我隻是出去散一散心。”他回頭對著空空蕩蕩的街道說,“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靜姝望了望他身後,此時路上空空如也,聞不得半點人聲,隻有屋簷上落下的雨滴劈劈啪啪地打在青石路上。靜姝見他這樣,不由心中發怵,問道:“哥,你這是在同誰說話呢?”
林邱哲隻當郭曼月已經走了,搖了搖頭道:“沒什麼,進去吧。”
6
郭曼月等他們進去,行色匆匆地回到百樂門。她坐在化妝間隔壁的一間休息室裏,一顆心興奮得幾乎要跳出胸腔來。她活了二十六年,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表現得這樣緊張過,也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對一個人好過。
她從保險櫃裏取出了兩百大洋裝在一隻袋子裏,問領舞的女孩子:“白木蘭什麼時候回來?”
“她剛換了衣裳上台了,估計十五分鍾以後回來吧。”
郭曼月點點頭,有氣無力地靠在沙發上養了一會兒神。差不多過了十幾分鍾,台前的歌舞聲終於停了,郭曼月急忙帶著兩百塊大洋走去化妝間裏。漪笑正跟著一群伴舞走進來,她依舊是化著極淡的妝容,臉上薄薄地鋪了一層粉,眉毛細細地描了一層,嘴唇拿淡色的口紅點綴了。
化妝間的幾張空桌子上擺滿了花,都是捧場的顧客送進來的。那些商人大概是覺得百合才符合漪笑的氣質,因此桌子上密密麻麻堆滿了潔白的百合。郭曼月望著潔淨的百合花,再一次想起雨中那個走路晃晃悠悠,為了漪笑卻執著地走遍上海各個街巷的男人。
漪笑卸下耳環,正準備去換一身衣裳,郭曼月說道:“木蘭,我這裏有兩百塊大洋,你拿去用吧。”
“這些錢是我之後四十天的酬勞嗎?”
郭曼月道:“我今天整理保險櫃,正好發現手裏有兩百塊閑錢,想著你不是急著為你丈夫治病麼,就先借你用吧。至於酬勞,我另算給你。”
漪笑正詫異,就聽有人在門口喊道:“木蘭,要上場了。”她應了一聲,對郭曼月道:“曼月姐等一等,我先把這一首唱了。”她迅速換了衣服就跟著出去了。
很快化妝間裏又隻剩了郭曼月一個人,她望著滿室的百合,那芬芳的氣息宛若漪笑身上的味道。她忽然厭惡起這樣的氣息,恨不得將它們都扔出去。她看著放在桌上的那兩百塊大洋,她怎麼會傻到這樣的地步。他早早地治好了眼睛,漪笑就有理由回到他身邊去了。
她不能讓漪笑回去,她要漪笑一輩子都留在百樂門裏走不出去。她想到這裏,就像做賊似的迅速地把那袋大洋收了起來。
漪笑重新回到化妝間的時候,郭曼月已經離開了,連帶著那兩百塊大洋也不見了。這樣的事,她不好意思去問,隻得卸了妝,回到宅子裏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郭曼月關照了門口的安保以及侍應生,如果見到眼盲的男人要進百樂門,無論如何都要攔著。她又去了百貨大樓裏那家珍扇鋪,原本牆上那幾把被林邱哲弄破的扇子早已經被換去,郭曼月隨手拿了一把買下來,對老板道:“昨天晚上那兩個電話號碼你還記得嗎?”
老板想了想:“隻記得第二個。”
郭曼月道:“你再撥一遍吧。”
撥通了電話,郭曼月捂著嘴拿起話筒聽,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她又緊緊捂住鼻子,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來。
“笑笑,是你嗎?你到底在哪裏?”
郭曼月有些心虛地應了一聲,聲音很輕,生怕露出破綻來。
“最近國民軍一直在找林邱哲,我怕你和他在一起會受牽連……”
那頭的人還要再說下去,郭曼月已經掛了電話。她手裏緊緊捏著扇子,有些緊張地望著電話機出神。過了一會兒,她又拿起了聽筒,說道:“再幫我撥一次。”
電話撥通以後,郭曼月對著電話那頭說道:“沈漪笑現在在上海。”她隻說了一句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