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邱哲並不知曉那一幕,眼下正與餘毓祥在病房裏“陪著”莫姚。帕克醫生進來做了例行檢查之後,餘毓祥就把房門反鎖了起來。林邱哲道:“其實與你一路的不止我,毓祥也是。他才是真正的遊擊隊員,專門負責運送藥材的,而我不過是與你們生意上有往來罷了。”
莫姚看了餘毓祥一眼,笑道:“沒想到我的同誌這樣多。”
餘毓祥點頭道:“我也沒想到,你一個女孩子居然有這樣的膽識和氣魄,實在了不起。”
莫姚總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隻是禮貌地笑了笑,隨手拿起帕克醫生送進來的藥,就著餘毓祥倒的溫水服下了。餘毓祥看了林邱哲一眼:“如果沒什麼事,你不如就早些回去吧,我還有些話要同莫姚說。”
林邱哲點點頭就要走,莫姚叫住他,說道:“最近小心點,國民政府正在調查漢奸與東洋人合作的事。”
“你是怎麼知道的?”林邱哲與餘毓祥同時驚道。
莫姚憤憤道:“你們不必怕,我也不過是中槍的那天碰巧識破的罷了。什麼馮軍的人,那些根本就是東洋人假扮的,東洋人的嘴臉,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們雖取得了東洋人的信任,可真出了事,他們定不會保你們。”
林邱哲沉默不語,看了她一眼,想起蕭鼎天說的話,不由欽佩起來。她曾遭受那樣的痛苦,卻還有這樣的從容和大誌。
餘毓祥見他走後,倒了一碗剛從家裏熬好的蝦仁粥給莫姚,他看著她總是忍不住嘴角溢笑,說道:“想不到我還能夠與你並肩作戰,這算是我餘毓祥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了。”
莫姚裝作聽不懂,低著頭吹著勺子裏的粥。餘毓祥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到底是覺得我哪裏不夠好,你可以對阿全熱情,對邱哲熱情,對著我的時候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莫姚你分明知道我對你的好與他們不一樣,我對你的好是可以豁出性命的。”
“咱們做朋友很好,不是嗎?”莫姚笑了笑。
餘毓祥耐著性子道:“我餘毓祥沒有別的優點,但我一旦認準的人和事,就不會輕易放棄了。”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莫姚忽然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滑了出來,但很快就抬手擦去了。她咬了咬嘴唇,卻是笑著說道:“一個被東洋人強暴過的女人,怎麼配得起你。毓祥,我是個不幹淨的女人,你還敢要嗎?”
餘毓祥本想再厚著臉皮堅持等她點頭,但是聽到她這樣的回答,頓時四肢百骸都像是麻木了一樣。他曾經做了千萬種設想,或許莫姚心裏有一個她一輩子放不下的人,或許莫姚想要的並不是他這樣沒有成就的男人。但他從來沒有想過,現實會是這樣的殘酷。
他想說勸慰的話,或是同情的話,但是莫姚這樣的女孩子需要的根本就不是憐憫。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鼓起勇氣道:“等完成了組織的任務,你就嫁給我。”
莫姚端著碗的那隻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再也止不住眼淚,她故作堅強了這麼多年,在這一刻終於忍不住了。她咬著嘴唇泣不成聲,餘毓祥把她擁進懷裏,這一次她沒有反抗。他拍著她的肩膀,溫言道:“安心養好身子,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2
林邱哲去公司處理了些事務後回到宅子裏,還沒來得及上樓把濕衣服換了,就被阿全拉到了儲藏室裏。阿全伸著腦袋看了看門外頭,然後把房門鎖嚴實了,說道:“我剛才在路上遇上阿強了。”
林邱哲道:“是缺了藥品還是軍火?”
阿全道:“他需要近兩百人份的槍械子彈。”他停了停,大著膽子把剛才從買煙到與阿強接頭的事一五一十說了。林邱哲聽了眉頭慢慢皺起來,到最後猛地一拍桌子說道:“阿強魯莽,你也糊塗了嗎?萬一哪天阿強被日本人或是國民政府的人揪出來了,漪笑豈不是要白白受牽連。”
阿全連忙打了自己一耳光,林邱哲與他也算是出生入死了,不忍心見他這樣,不由說道:“行了,這次就算了。下次與阿強接頭,記得警告他,無論如何不能接近漪笑。”
“好,不過我們送貨的那條路現在被東洋人占了,往後要怎麼處理?”
林邱哲剛舒展開的眉頭再一次糾結起來,他想了許久,說道:“隻有鋌而走險了。”
林邱哲從儲藏室出來,聽到廚房裏傳來叮叮咚咚的響聲,漪笑站在磨砂的玻璃門後,不知在搗鼓些什麼。林邱哲推了門進去,奶油的香氣撲鼻而來,他笑道:“一回來就進廚房,真是饞貓。”
漪笑道:“還不是在給你這隻饞貓做吃的。”她正拿塑料紙裝了巧克力醬往蛋糕上細心地擠著花樣。大概是第一次嚐試,動作有些生疏,那花樣子也是十分醜陋。他歪著頭看她擠巧克力,過了一會兒問道:“你做的是猴子?”
漪笑把腳一跺,惱道:“什麼猴子,我做的可是你的生肖,是狗啊。”
他見她耍小女孩脾氣,想必她並沒有介意莫姚的事,終於悄悄舒了一口氣。他伸手從瓷碗裏撈了一塊巧克力放在嘴裏抿了抿,漪笑道:“手這樣髒,還往嘴裏塞。”他笑了笑,又往嘴裏塞了一塊奶油。
漪笑實在懶得再理會,把那蛋糕做好捧到他麵前,道:“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試試。”
林邱哲笑道:“你是把我當小白鼠了。”
漪笑把蛋糕捧出了廚房,笑道:“你不做小白鼠,難道還要我來做,趕緊試一試嘛。如果好吃,我改天就給二姐做了送過去,再有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他並沒有嚐試,而是從廚房裏拿了塑料紙包上些紅色的奶油出來,對著蛋糕麵上輕輕擠上了“歲月靜好”四個字。他切了一塊下來,趁著漪笑不防,就往她嘴裏塞了,“誰做的蛋糕,誰來當小白鼠。”漪笑的嘴角沾了一點奶油,他低頭將它吻去了。
那奶油落在嘴裏甜滋滋的,他的唇溫軟無比,令她心頭一漾。漪笑往他嘴裏也狠狠塞了一口,笑道:“你可真是滑頭,快點去把濕衣服換了,我去廚房裏烤培根。”
林邱哲點點頭,問道:“對了,你是哪裏不舒服,怎麼去醫院了?”
“不過是腸胃不舒服,吃幾天藥就好了。”她半推半搡地把他趕走,“還在這裏磨磨蹭蹭,趕緊去換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他這才上樓去換衣裳,劉媽在那裏喊漪笑:“夫人,沈家老爺來電話了。”
漪笑忙拿圍裙擦了擦手去接電話,才開口喊了聲“父親”,沈力行就道:“笑笑,你的母親病重,已經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她一直念著你……”她忽然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似的,她身上沒有半點力氣,整個人像是虛浮著的。
沈力行在電話裏說了許多話,她卻一字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迷迷糊糊地把電話掛了,兩隻手顫抖不止。劉媽道:“夫人這是哪裏不舒服?”
漪笑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劉媽,讓阿全給我備一輛車,我要去沈宅。”劉媽見她臉色慘白,忙答應著去了,回來後問道:“要收拾些衣物嗎?”
她點點頭:“隨便收拾幾件就好。”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在車子上,漪笑此刻的心情就像那急亂的雨水一樣。她虛軟無力地靠在林邱哲肩上,他握著她的手,見她這樣子,一路上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
阿全見漪笑滿臉焦急,隻得把車開快些。
漪笑卻道:“路上人多,又下著雨,還是慢一點吧,萬一撞了人可不好。”阿全聽了又把車速放慢了,就在這時候,一輛軍車忽然從巷子裏躥出來。阿全猛地一個急刹,以為是蕭鼎天又來找麻煩,誰知居然是兩個東洋人從車上下來。
林邱哲見了秋野,握著漪笑的手不由緊了緊。阿全也是猛吸了一口氣,與林邱哲一道下了車。秋野打了個手勢,車上又走下來兩個人,開了漪笑那一側的車門,說道:“夫人請下車。”
林邱哲忙說道:“上次秋野太君已經保證不再找我夫人的麻煩,豈能言而無信。”
秋野不說話,幾個隨從的士兵把槍抵在了漪笑與林邱哲的額頭上。
漪笑礙於威逼,隻得從車上走下來。阿全忙從車裏拿出傘來撐開了罩在漪笑的頭頂上。
秋野道:“我們並不是找夫人麻煩,邱哲君不要誤會了,我們隻是請夫人過去喝一杯茶。”
林邱哲把漪笑護在身後,說道:“秋野太君不如請我去喝一杯茶,我倒是很樂意。”
秋野笑道:“以後會有機會請邱哲君去的,不過今天無論如何要請夫人走一趟。”他說著,就把林邱哲“請”到了百貨公司的隔雨板下,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們懷疑你的夫人是遊擊隊成員,我是奉了上級的命令來帶她去接受調查的。”
林邱哲向來知道秋野的手段,漪笑倘若真的去了,定是九死一生。哪怕秋野問不出結果來,也定不會再放她出來的。他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幾下,心裏一直在打鼓,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答應秋野帶漪笑走的。
秋野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用日語對那幾個東洋人說了幾句話,他們便推開阿全要帶漪笑上車。林邱哲急得額頭發汗,用日語阻止道:“我娶她之前,已經打聽得十分清楚,她與遊擊隊沒有半點關係。”
“那也要走一趟,還夫人一個清白也是好的。”秋野手一揮,漪笑已經被東洋人推上了車。她不敢喊林邱哲,她害怕林邱哲會為了她與東洋人鬧起來。他們都帶著槍,林邱哲無論如何也是敵不過的。
3
阿全在那裏拚命拍窗戶,秋野已經上了車,親自把車開了。林邱哲手足無措地看著秋野把漪笑帶走,隻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子暗無天日了。他不能夠讓秋野帶走漪笑,無論如何都不能夠。
林邱哲忽然推開了阿全,上了車不要命似的去追秋野。雨水氤氳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前麵的路,車子開得東倒西歪。可是他顧不得了,就算拚了性命,他也要把漪笑從秋野手裏帶回來。秋野的車跑得飛快,他也追得飛快,就在眼看快要追不上的時候,他忽然把車開進了一條小胡同。
林邱哲開了車門,冒雨從小胡同另一頭衝出去,把手臂一伸,擋住了秋野的去路。眼看著車子就要撞上去,秋野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漪笑拚命拍著前座,在那裏哭求著讓秋野停下來。她的一顆心幾乎快要跳出來,她明知這一次被東洋人帶走會麵臨怎樣的後果,她沒有害怕過,可是見了這一幕,她隻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秋野突然把車停住。漪笑一個前傾,額頭磕在前座上。她顧不得疼,急忙透過車窗去看林邱哲。這時候秋野已經從車上走下去,用中文罵道:“混蛋,為了這個女人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