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宗理今天練字的時候突然手抖,有些不詳的預感,但愈是他這樣自負的人,愈是諱疾忌醫:“按道理來說,醫生不能走捷徑——我這樣不遺餘力地栽培你,一方麵因為你確實是人才,另一方麵也希望你能為病人多服務幾年。一名醫生的黃金期太有限。”
“上船後主要會在醫療組服務。”
當一個人的行動力淩駕於意誌之上——非常簡單,一定要停下來做好準備。因此聶未不願意走上伍宗理親手鋪就的康莊大道:“明白了。”
很好。他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和他說話,隻需要點到即止:“你性子又冷又直,再磨礪幾年也對。”可是去參軍也不見得能改過來,伍宗理心下又有些不明白,不由得沉默。聶未也不說話。
師徒兩人倒是常常這樣相對無言,但氣氛是融洽的。聞人月和貝海澤在客廳裏打關牌,阿月打得爛,總被表哥刮鼻子。偶爾貝海澤放她一馬,她就搓搓掌心,湊過來大力地刮。兩個人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就看到又有三個大人前後腳走進來:“不知道那個天才來了沒?”
是來為聶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伍宗理從不特地為弟子介紹家人,但大家都在醫療係統做事,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同行——除了聞人月的父親聞人延是證券經紀,從未和他們打過交道。
他們見到在客廳裏打牌的兩個小孩子——貝中玨的兒子貝海澤是認識的,但那個小女孩就不知道是誰了。於是隻和貝海澤打了個招呼,直接進了會客室:“老師,我們來了。”
伍宗理嗯一聲:“應思源呢?”
真是貴人多忘事。“應師兄問醫院拿了假,度蜜月去了。”應思源今年三十八歲,還是頭婚。他們師兄弟裏麵,晚生晚育較多,“院方給他批了一個星期的假。”
伍宗理喝了口茶,又冷笑著問:“他那個不懂事的女徒弟呢?”
眾人都知道伍宗理最反感師徒間纏雜不清,一時竟不敢接話,還是有個女弟子賠笑道:“這件事情我清楚,我且多句嘴吧——應師兄根本不喜歡她,對她親切了些,就硬貼上來,要死要活,弄得很不像話。應師兄也有錯,個人問題上忒多情。”
他何止這件事情上糊塗?照伍宗理來看,他對病人也投入太多感情。但是這話又不能說。說了未免太打擊在座醫務工作者的積極性:“我也覺得思源不會那麼糊塗。那個女孩子居然還對他說,等他二十年也不打緊。你們聽聽,這是師徒之間該說的話嗎?”
大家紛紛表示同意,隻有聶未並不知情,沒有附和。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想到二十年後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師徒戀,老夫少妻,老妻少夫,三角關係什麼的,各種畸戀實在司空見慣:“老師實在教訓的是。”
伍宗理那個年代的信仰能支持他們走的更遠更高更純粹:“你們也都仔細點,挑徒弟不是挑水果,別光顧著挑好看嘴甜,踏踏實實做事才是硬道理。”
一眾弟子唯唯諾諾,趕緊換話題,問聶未在哪支分隊做的訓練:“中俄軍方下半年在南海有聯合演習,你們艦隊去不去?”
聶未的回答一向簡短:“去。”
又問幾時授銜:“你是碩士生,應該會授上尉銜吧?”
傭人過來添茶,伍宗理問起那兩個小東西:“還在打牌嗎?”
“海澤少爺在砸核桃。阿月小姐把聶軍官的帽子洗幹淨了,拿著吹風機在吹幹呢。”
“不必麻煩。我不要了。”
貝海澤端著一盤核桃推開會客室的門:“聶師兄……”
他一開口,伍宗理便不高興:“海澤,你叫他什麼?”
伍宗理推崇儒學,在倫常輩分上麵素來嚴苛:“你父親貝中玨要叫他一聲師弟,你叫他師兄,那你叫你父親什麼?亂彈琴!叫小師叔。”
伍家的孩子小時候都背過《朱子家訓》,裏頭有一句“倫常乖舛,立見消亡”,貝海澤知道外公很注重這個,立刻道歉:“小師叔,對不起。是我疏忽。”
“啊呀,哪裏是海澤的錯。聶師弟也著實年輕了些。”
聞人月躲在貝海澤背後,從腋下看進去,隻看得到海軍製服上金光閃閃的扣子,和他放在膝頭的左手,紋絲不動;貝海澤一轉身,聞人月便拿了一枚核桃仁丟進嘴裏:“海澤表哥沒大沒小!”
伍宗理聽見,叫她過來坐在自己膝上:“這是我的外孫女,聞人月。阿月,問師叔們好。”
她還是個小孩子,才在聶未麵前吐過當然覺得無比丟臉。但是露怯豈不更貽笑大方:“為什麼要叫師叔?我和海澤表哥不一樣。我不學醫。”
不知為何,聶未揚了揚嘴角。笑過了他自己也覺得不解。一個和妹妹聶今差不多嬌氣的小姑娘而已。明明不好笑。而那幾個弟子見她坐在伍宗理膝上,就知道她在老師心中的分量了:“哎呀,我們兩手空空,這可怎麼辦好?”
女弟子先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支名牌墨水筆來給她:“這支筆是我父親在我考取了處方權後送的禮物。權當借花獻佛。”另外兩個弟子也不甘落後,一個取下鑰匙上的蝶骨掛飾,一個從錢包裏拿出一張護身符——伍宗理看了無動於衷的聶未一眼,聞人月附耳對外公說了一句話。伍宗理咳了一聲,笑道:“收了師叔們的禮物,可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
聞人月一手拿著禮物,一手摟著外公的脖子,大概是要彰顯自己在外公心中確是獨一無二:“讀書最無趣,不上不上。”
那時候大家都不知道會一語成讖。伍宗理隻覺得她是被父親聞人延和繼母匡玉嬌教壞了,覺得知識無用。他是個儒派的醫者,素來重農輕商,對聞人延這個女婿不太中意,對他的續弦更加嫌惡:“阿月!那可由不得你亂說。”
開飯前,那來為聶未送行的伍氏弟子們偷偷議論:“我們這一行最講論資排輩。還以為他終於發現自己跟坐電梯一樣一直升上去,不好意思了。誰知聽他言語之間,竟是一點自覺都沒有。”
“哼,好瀟灑。”
“你幾時見過聶未懼怕流言蜚語?你當他真沒有聽過那些非議?他根本不在乎。”
“你沒聽見他說的話?‘學醫治人,還是參軍衛國,我想都嚐試。’——好大的口氣!”聞人月走過來請他們入席,他們便止住話頭,“哎喲,阿月親自來叫我們吃飯啦。”
伍宗理一共有兩男兩女四個孩子,除了聞人月和貝海澤兩個外孫之外,還有一對孫子孫女,一個叫伍見賢,一個叫伍思齊。他們兩個自覺光宗耀祖責任重大,素來對伍宗理是又懼又怕,反而不如聞人月和貝海澤那麼親近,挨到了飯點才來,一來便坐在飯桌旁直嚷肚餓:“整整補了一下午的課,人都要暈了。”
聞人月和貝海澤洗手出來,叫了表哥表姐。他們兩個仗著姓伍,不是很看得上這兩個異姓人。小時候不帶他們玩,大了也不親近,一說話就凶巴巴:“哎喲,牙箍仔和小耳朵都來了。”
耳垂象征福壽,聞人月的耳垂像她媽媽一樣,隻有一點點,珍珠似地溫潤。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小耳朵,於是不搭理。他們愈發得意,上來揪住:“耳朵生得小,聽不見是不是。”
整張臉都被揪得揚了起來,聞人月笑著抓住伍見賢的手求饒:“見賢表姐,輕一點,疼。”撒嬌撒得伍見賢也不好意思了,又看見師叔們走過來,於是搓著她的臉蛋:“哎喲,小耳朵越長越好看了,又白又嫩。師叔們好。”
座位當然也是講究的,伍宗理坐上首,徒弟們和孫輩們按照先後順序分坐兩側。眾人入座,伍思齊見晚餐是肉扒,麵包和羅宋湯,笑著攤開餐布:“幸好是西餐。如果是中餐,還沒吃完,公筷就全被小耳朵給收走了。”
伍家吃中餐的規矩不多,每道菜旁放一雙公筷而已。聞人月根本沒有自覺性,每次用公筷夾完菜就直接送進嘴裏了。這時聽思齊表哥擠兌自己,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在聶未對麵坐下。
食不言寢不語,除了刀叉碰撞之聲,一點聲音也沒有。
在座各位都是學伍氏刀法出身,執刀切肉,手勢美妙。貝海澤從左到右看了一遍,最後盯住了斜對麵的聶未,想先學一招半式來。聞人月掰著麵包,一邊蘸羅宋湯,一邊對目光專注的表哥笑。
就是不看坐在她正對麵的聶未。
她那條天藍色的校服裙,此時在明晃晃的吊燈下,倒透出一點白來,一對手腕,更是白皙透明。湯汁濺到手上,她也不擦,索性伸舌去舔掉了——年紀小小,正是繼母匡玉嬌教得如此輕佻。
可憐聞人月並不覺得自己輕佻。小時候不懂事,聞人延問她要不要給你找個小媽媽,她興衝衝地點頭。後來聞人延果真續弦,娶了個前凸後翹,美豔無雙的匡玉嬌,一進門就給她生了個弟弟聞人瑋,她仍然不覺得有什麼——聞人延該給女兒的愛和關注並沒有少。
況且她覺得這位小媽媽很漂亮,簡直不像真人,說起話來嗲聲嗲氣,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和其他同學的母親完全不一樣,還很是自豪了一陣子。
匡玉嬌年輕時候家裏窮,十五歲就出來工作,有點童年缺失的陰影。現在上了岸,心情好,自己生的又是個兒子,於是一心一意把聞人月當做自己童年沒有的洋娃娃一般打扮,從不督促她學習,考再爛也搶在聞人延前麵護著她——你說這一對母女還有什麼不投契?
隻是她從來不去聞人月的家長會。初始聞人月不知道匡玉嬌這是為她好,還有些難過。後來有學姐看她天天花枝招展,眉開眼笑,就想要拿她鬧些晦氣出來:“聞人月,你爸很厲害啊。”
見聞人月不上鉤,她們便直接揭匡玉嬌的老底:“沒聽說過嗎——你那位天天掛在嘴邊上的小媽媽是電影明星呢。”
聞人月和普通女孩子一樣關注娛樂圈。最關注的當然是少年偶像,真沒聽說過匡玉嬌。那時候網絡又不發達,於是去影碟店問:“老板,有沒有匡玉嬌的碟?”
這就是做藝人不起藝名的壞處。當年的電影公司老板深深喜愛匡玉嬌這個名字,並未叫她改名。匡玉嬌也沒想過上了岸要換個名字——名字是父母給的,工作是自己選的,她不覺得有錯。
那老板一看是個十來歲,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問他要匡玉嬌的碟,心下已經存了調戲的意思,便從內間拿了幾張,裹在塑料袋裏遞給她:“她息影很久了。不過這幾部,部部經典。”
他涎著臉看這女娃娃興高采烈地打開塑料袋,拿出一片碟來,看了個名字和劇照,一張櫻桃小口微微張開,完全摸不著頭腦。
“小妹妹,哪個字不認識?”那老板指著讀出來,“《欲海橫流》——豔星匡玉嬌車輪大戰……”
聞人月終於知道不是好事了,將塑料袋和影碟往櫃台上一扔,轉身就跑。影碟店老板還在後麵笑著嚷:“這就是匡玉嬌的電影,如假包換啊小妹妹!”
再有人不懷好意地提到匡玉嬌,聞人月就把耳朵一捂,快速走開。她從未想過反問別人一句,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媽媽是豔星?你看過?既然你看過,你憑什麼看不起?
雖然因為匡玉嬌而被嘲笑,但她舍不得與小媽媽生分。外公再喜愛她,也不能一天到晚陪著她。爸爸更是工作狂。隻有小媽媽對她體貼。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太不同,他們不能理解孩子在學校裏的窘境,她也無從說起。
況且在聞人月心裏,拍那種電影並沒有對與錯的區別。有區別的,不過是旁人的態度。
聞人月分外地討好繼母,對弟弟也一如既往地愛護——她那時候還太天真,不知道即使你無辜,旁人的態度便可以判你有罪,並最終讓你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沒有錯。
貝海澤把自己的晚餐切得粉碎還沒練過癮,於是把表妹的盤子奪過來繼續切。聞人月去護,拉扯之間,又滴了一點湯汁在手腕上。她再要去舔的時候,一條手帕按上來。
是聶未。他實在看不下去,替她擦掉手腕上的汙漬。然後一彈手指,扔掉手帕,取一杯薄荷水來喝。
飯後又坐了一會兒,聶未就要告辭。伍宗理擺擺手:“早日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