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塵(1 / 3)

聞人月第一次見到聶未,隻得十二歲。

十二歲的聞人月,剛剛上完六年製的小學。可是你問她學了些什麼,她隻記得大概有中文詩句,英文單詞,三元二次方程,唐宋元明清,亞熱帶氣候……這些知識即使不記得,也不會死人的——她這樣想。

表哥貝海澤比她大兩歲,天性聰穎,初中時跳了一級,已經直升入格陵醫大附中的高中部。他的眼睛一向保護得很好,炯炯有神,襯得那一張臉龐更加白嫩清秀。兼之長得高大,四肢修長,手指纖細,一望便知是學術型帥哥,走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竟然沒有出多少汗。

他一麵推著單車行在上山的柏油路上,一麵問身邊的表妹:“阿月,下學期要開始學函數了?”

聞人月在吃今天的第三支冰淇淋。她有兩顆蛀牙,怕涼怕凍,可是又貪那一點甜,於是小口小口地吮。貝海澤見她沒有回答,便撥開她的發絲,摘掉耳機,又問了一遍:“有沒有預習?要不要我替你補一補?”

在貝海澤的心裏很喜歡看到表妹笑。聞人月是小圓臉的美人胚子,更得意的是嘴唇生的美而嬌嫩,正是古書上說的那種櫻桃樊素口。不笑的時候楚楚可憐,大笑的時候一派燦爛,簡直能與春日媲美。

但她的第二磨牙換的不是很好,長得歪突出來,下半年就要和貝海澤一樣戴上牙箍了。此時因為愛美,不敢大笑,隻能微微笑,眼睛卻是發亮的:“補什麼?語數外就像我的蛀牙一樣,都是窟窿!補也沒用哩,海澤表哥。”

他問表妹期末考多少名。聞人月惱了,一扭身跑到前麵去:“不告訴你!你隻會笑我!”

聞人月永遠記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日,她與表哥貝海澤一起去外公位於長壽山的別墅。天氣很好,熱而不燥,愈發襯得碧空如洗。層層疊疊的白雲,鬱鬱蔥蔥的樹木,山風吹過,一棵棵似乎是伸長了手臂在歡呼。

天,雲,樹,最最單純與歡樂的白,藍,綠。回想起來,她那天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興奮。天藍色的水手領校服套在尚未發育的身上有些空空蕩蕩,但楊柳小蠻腰已經有了雛形,走動間山風便纏了上來,撫得她十分愜意。

聞人月學習不怎麼樣,臭美卻是娘胎裏帶來的習慣。即使是一條校服裙,也特意多洗了好幾次,好讓它褪色到和天空的顏色一模一樣。她衝在推著單車的貝海澤前麵,撩起裙擺,露出大腿,追那一絲絲的涼意,來平息身體裏那一絲絲若有似無的燥熱。

因為自幼失恃,沒有人跟她說過,她從哪裏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輕佻,有失體統。要到初二才開生理課,即使那時老師也不會講得多詳細。她不知道荷爾蒙將會是非常強大的一種力量——八十九斤的身軀,敵不過這幾微克的雌二醇。

這條路素來寥寥。難得今天忽而有同向的出租車從身邊擦過,忽而有男孩子騎著單車,雙手脫把,一口氣衝下坡去。

那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一件T恤鼓得帆一樣,整個人乘風破浪般很快沒了影。聞人月見他那麼灑脫,便轉過身來笑:“海澤表哥,我們待會下山也像他那樣衝下去吧。”

“不安全。”停一歇,貝海澤也笑,“還沒到外公家,怎麼就想著走了呢?”

他們兩個的母親是親姐妹,分別是大國手伍宗理的長女與三女。昔日伍宗理很疼這一對嬌女,可惜聞人月的母親福薄,才生了她就撒手人寰。

沒了母親總是可憐。好在聞人月對生母沒有什麼記憶,與繼母匡玉嬌也頗合得來。既然和繼母相處得好,便算不上灰姑娘,也算不上白雪公主,她性格並不懨懨寡歡,也不純真無邪,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愛玩貪靚:“因為我要趕回去看鍾晴的新劇呀!”

貝海澤一門心思用功讀書,鮮少看電視,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位小明星。聞人月一麵解釋鍾晴是新近紅起來的少女偶像,一麵又吃吃笑起來:“海澤表哥,這方麵你就沒我懂得多。我有一抽屜鍾晴的貼紙呢!”

貝海澤也覺得她今天有些奇怪瘋癲,隻當是放假玩得忘形,由得她撒開兩條腿率先衝進前院:“小心摔跤!”

聞人月卻是想要趕快躲起來,再嚇表哥一跳。客廳的東南側有個小會客室,門虛掩著,是絕佳的藏身地方。

若是正常情況下,她不會冒失。但那一天她生生失態,渾然忘我,覺得猛跑了這一段,已經熱得喘不過氣來,心如戰鼓急擂,一麵掀了校服前襟大力扇風,一麵將會客室的門踢開。

會客室內擺放著數組沙發。正對門口坐著一名海軍青年。

這名青年男子和聞人月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那些人不過爾爾,隻是為了襯托他的降臨。

他頭發極短,四肢極長,眉眼鮮明,臉龐堅毅,高大健壯,古銅色的皮膚襯得那挺括的海軍製服愈發地白。

這白不是學校裏學長學姐玉樹臨風的白。也不是醫院裏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

這白像山路上遠遠追隨她的雲。可是,可是,她盯著那個人的白,滿眼滿心,說不出地難受。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那麼可怕。坐在那裏仿佛一道隨時會射出來的白光,吞噬一切。

這名海軍青年正是聶未。

他穿的是海軍的夏季便服,因為才過了訓練期,尚未授銜,所以肩章空著,隻是在袖上縫著格陵特別行政區的海軍袖章。他翹著腿,手中拿著一頂黑色貝雷帽正在沉思;聞人月慌頭慌腦地撞進來——他反應極快,立刻抬起一對烏沉沉的眼睛。

聞人月的校服有襯裏,所以就再沒穿貼身的背心;她兩隻手掀起校服的前襟,即是等於兩排嶙峋的肋骨都給他看到了。

聶未不及說什麼,聞人月已經胸悶氣短,一顆心砰砰地幾乎要跳出嗓子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聶未確實來的早了些,老師伍宗理在書房尚未出來。

這是伍宗理的習慣,為了鍛煉腕力與精氣神,每個周日下午總要練兩個小時字。傭人知道聶未是伍宗理最愛的關門弟子,這是服役前最後一次來見老師,便請他在會客廳裏等。他本來沉思入神,怎麼也想不到會有個小女孩衝進來先是掀衣再來暈厥。他立刻起身趨前,先試了試她的頸動脈與體溫,又翻了翻眼皮,才做了兩步常規檢查,貝海澤也趕到了。

映入表哥眼簾的一幕就是一名海軍軍官正單膝跪在昏迷不醒的表妹麵前,扣著脈搏讀秒:“阿月!她怎麼了?”

“她暈了。”聶未簡短回答,頭也不抬地吩咐,“去拿一支調羹來。”

貝海澤聽他語氣沉靜,又知道能到外公這裏來的都是杏林中人——雖然他的衣著令他不解——二話不說立刻跑去廚房。傭人們正在熬晚餐要喝的羅宋湯,聽說老爺心尖上的阿月小姐不舒服,大驚失色,即刻要去報告。

貝海澤拿出少爺的架勢來:“沒事。忙你們的。”

他折回來時,聶未已經將聞人月抱上一張美人榻放平。貝海澤將一支長柄調羹遞過去:“給你。”

他的父母都是醫生,他知道自己將來也是要做這一行,所以平時也有注意累積醫學知識。他卻不知道聶未這時候要調羹做什麼。

聶未捏著聞人月的下頜,將調羹柄伸入舌下,使勁一壓;聞人月隻覺得什麼冰涼的金屬抵著咽部一緊,心跳是正常了,但緊接著整個胃翻了起來,也不知道抓著了什麼,哇哇直吐,隻將三支冰淇淋吐得一點不剩。

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用來盛嘔吐物的竟然是這個人方才攥在手裏的貝雷帽。

那氣味可不好聞。聶未有潔癖,一皺眉頭,朝後退了一步。茶幾上放著一杯綠茶,是方才傭人倒給他的,他還沒有動過,此時便推到聞人月麵前。聞人月喝一口,漱了漱,不知道吐哪裏,反正帽子已經髒了——她鼓著一嘴的水,捧著帽子,眼巴巴地看著聶未。

聶未又朝後退了一步。她低頭把茶吐進帽子裏,一張小圓臉終於漲紅起來。

“阿月,你好點沒有?”聞人月點點頭;貝海澤見他隻是稍作手段,表妹就醒了,不由得十分佩服,“她是中暑了?”

聶未把調羹遞還給貝海澤:“突發室上速。還有,她剛才吃了些什麼,你應該很清楚。”

貝海澤對陣發性室上性心動過速有所了解,不算嚴重,便放下心來:“阿月,吃那麼多冰淇淋,還跑那麼快!幸虧沒事,我明天陪你去做個心電圖。”

聞人月低著頭吐了吐舌頭。這時候有一名傭人在會客室外恭聲問道:“阿月小姐有沒有事?老爺馬上下樓了。”

這時應該補鉀。聶未卻知道她不止這一處問題,於是對那傭人淡淡道:“你去衝一杯溫熱的紅糖水來。”

那傭人應了一聲,把髒兮兮的帽子一並帶走。貝海澤突然靈光一閃,知道眼前這位年青的海軍軍官是誰了:“你,你是聶未師兄吧!我是格陵醫大附中的高一學生,我叫貝海澤,她叫聞人月,我們是來看外公的。”

聶未看了這戴牙箍的少年一眼。雖然他隻比貝海澤大八歲,但從輩分上來說應該是師叔。好在他素來不拘俗禮:“你的父親是貝中玨醫生?”

貝海澤點點頭。百聞不如一見,他聽說海軍今年在格陵醫大招收了兩名技術軍官,其中一位就是外公的關門弟子聶未。

這聶未本人就是傳奇,他聽父母不知提起過多少次——從小便顯示出過人天分,連連跳級,十五歲考入格陵醫大。身為名譽校長的伍宗理當年無意中經過本科生的解剖課堂,看到他年紀輕輕卻刀法穩健準狠,已經有些吃驚,再問他幾個專業問題,更是答得頭頭是道,便非常看重,一直帶在身邊親自培養。

他今年才二十二歲,就讀完了醫科碩士。本來已經有好幾家醫院爭相要招他去實習,伍宗理卻更希望他能來做自己的接班人,連專科搭檔一並替他選好,就是腦外的應思源。

應思源也是伍宗理的得意門生之一,今年三十八歲,性格最穩重不過,對年輕人十分提攜,和聶未搭檔,一定會傾囊相授。伍宗理這樣的安排,就是希望聶未能夠走最迅捷的路,不受到任何挫折,快速累積經驗,成長起來。

本來大好的前途,聶未卻突然全部暫停。一畢業就應召入伍,前往明日號驅逐艦服役三年。

服役期滿後,再重新啟動。

見到偶像,性子一向溫和的貝海澤激動起來:“聶師兄,我一直很想認識你……可是你太忙了……你將來一定是選腦外了對不對?我知道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但是我感覺自己的興趣好像並不在腦外……”

他們兩個說的話,聞人月一點也不懂,隻是倚在美人榻上胡思亂想——海澤表哥也會崇拜偶像?那他會把這個人的海報貼在床頭嗎?

她的辮子方才在忙亂中散掉了,現在便伸手去整理。她的頭發是繼母匡玉嬌編的,頂上的頭發一分為二,順著額際編成兩條小辮子,在腦後束在一起,然後將剩下的頭發披下來遮住,複古而端莊。

美人榻上鋪著一條玉石涼席,印在她白嫩的小腿肚上,一顆顆麻將牌大小。

傭人拿了一杯紅糖水來給阿月小姐。她從未喝過這種水,皺著眉頭聞了一聞,隻覺得一股甜腥味好不習慣——突然間,同貝海澤說著話的聶未看了她一眼。

她的一顆心又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這跳動不是方才那種室上速的失控跳動。這跳動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就像打乒乓球一樣,小白球在台上彈來彈去,大力扣打,它卻彈得更高更遠了。

伍宗理今天心情很差。但看到可愛的外孫女就好多了:“阿月。今天怎麼來了?”

“因為我感覺到外公想我了。”聞人月撲過去,摟著外公的脖子親了一口。伍宗理聽貝海澤說了剛才聞人月暈倒的事情,也不大驚小怪,揪了揪她的臉蛋:“和海澤去客廳玩吧。”

“其實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句話——不孝有三,學醫為大。古人也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偏要兩樣占全。”等兩個小東西走了,伍宗理才有些埋怨,看著這個疼愛的弟子,“定了去哪裏沒有?”

“明日號。”

明日號是格陵重工下屬萬象造船廠製造的新型導彈驅逐艦,兩年前才服役:“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