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吳趼人全集.社會小說集.上》(135)(1 / 2)

第二十回 何處有堂前三尺法忽地來天外一封書

卻說寶玉被壓的悶絕了,昏不知人,隻覺得身子像是輕飄飄的,飛將起來,隻苦得不聞不見,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時候,忽聽得遠遠的有人提著自己的名字來叫,嘴裏要答應問是誰,卻又如同啞了一般,喊不出來。慢慢的那叫聲愈叫愈近,隻是自己答應不出的苦。忽然一陣覺得喉嚨裏一股熱氣,直透到肚子裏。猛又聽得耳邊一聲叫,睜眼看時,隻見伯惠伏在自己身邊,那禁卒也在旁邊,還有兩三個人,都忙在一處,也不知他們忙些甚麼。四麵一望,見自己睡的是床。暗想:“他方才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麼又抬了上床?他明明是要壓死我,怎麼又是這種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連夜的趕來?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亂想,嘴裏仍舊說不出話來。伯惠又灌了兩口參湯,寶玉才慢慢的回過氣來,微微的對伯惠說道:“勞你駕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覺著怎麼樣了?”寶玉道:“沒有甚麼,不過喘息難點罷了。”

伯惠方要答話,隻見外麵闖進一人來,問道:“回過來了麼?”伯惠道:“回過來了。”那人道:“那麼我先回話去。”說著,匆匆去了。寶玉看那人時,十分麵善。不覺默默的尋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學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問時,嘴裏又懶得說話。伯惠又安慰了幾句話,又送上參湯,呷了兩口。一會兒,焙茗打著燈籠來了,伯惠便道:“此刻已經一下多鍾,我先回去,留下焙茗伺候你。到天明之後,便可以出去了,你將息點罷。”寶玉點頭答應,伯惠去了。

寶玉又歇了好一會,慢慢的坐起來,此時人都散盡了,隻有焙茗在旁邊。寶玉走了兩步,覺得神虛氣喘,周身骨節甚是酸痛,又覺得腳下踩著許多砂子。重複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甚麼。焙茗拿燭一照,道:“咦,那裏來的許多米呢?”寶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見衣服上都染上一層白塵,方才明白那禁子拿來壓我的,正是幾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來?並且那方才同寓的學生,何以也到這裏來?真是令人不解。因問焙茗道:“這幾天吳老爺在外麵忙些甚麼,同些甚麼人往來,你可知道?”焙茗道:“吳老爺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這裏給爺送飯,便在寓裏守著 ,都不知道。隻有前回同寓的那個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來過一次,和吳老爺說了好些甚麼涼大人,熱大人,又是甚麼拜門口拜窗戶的,小的都不懂。”寶玉聽了越覺糊塗,身上又覺得難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轆轤似的,想著那剛才之事,隻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著。睡夢之中,仍覺得身子輕飄飄的,隨風飄蕩。正在夢魂顛倒之際,忽耳邊聽得有人說話,不覺驚醒。睜眼看時,隻見伯惠站在旁邊,寶玉連忙起來。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罷。”一麵指揮焙茗收拾鋪蓋,又賞了禁卒酒錢,便同寶玉一同出來。門口早有兩乘轎子伺候著,兩人各各上轎,回到棧裏。

寶玉一路上看著天上的日光,覺得身心一暢,大有天地異色光景。到了棧裏,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壓驚。寶玉道:“說著這件事,真是可笑!差不多鬧上了半個月,我猶如做夢一般,直到此刻還不明白。隻知一向都是勞你的駕,費你的心罷了。”伯惠歎道:“說起來真是荊天棘地。你這回的性命,真是間不容發。倘遲了兩三分鍾,我此刻隻怕要安排和你買棺材盛殮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為告訴過你,不必再贅了。我自從打聽得他們栽上你一個義和團餘黨的罪名,便十分著急,真是無縫不鑽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說是已經交代把你報病,益發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頭叫報病的,這個人就不長久了。無論幾天,便叫禁卒下手結果了,就報個病故。你想,還到那裏去伸冤?我忙忙的托人介紹,找著那學生去斡旋,說了三天,方才妥當。說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後來再三打聽,知道他前夜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還沒有回來。我又趕過江去,找著了他,硬拉了回來,已經二鼓時候了,叫他連夜去幹事,我還跟著他到了那監督的公館裏。他進去說話,我在外麵等他。一會兒,他匆匆的出來說:‘恐怕來不及了,因前幾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見有人去關說,此刻不知怎樣。’便同他匆匆到監裏去,隻嚇了我一個半死。那禁卒千不肯萬不肯的,不肯讓我們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學生拉了那禁卒,到旁邊說了幾句話,又親身到卒官那裏討了主意,方才放我們進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氣已經閉了。七手八腳的好容易救了過來。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狀,托此地的鋪家蓋了圖書,重重的花了幾兩銀子,馬上遞進去,批準了,才得和你出來。”

寶玉道:“說了半天,這位監督的手段,這裏官場的奇橫,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這番斡旋是用的甚麼法子,你也要告訴我,好讓我知道。”伯惠笑道:“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這位監督最恨的是人家譏刺他。大凡惡人譏刺的,一定喜人奉承。他還有一個脾氣,最歡喜人家拜他的門。我輾轉見了那學生之後,許了他的酬謝,托他去關說。隻說你起先的話,是一時鹵莽,過後深悔失言;又聽說監督的學問如何淵博,如何純正,便欲列在門牆。把他說轉了,卻要先見了贄見及門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連夜辦的便是送贄見、帖子。你此刻出來了,還得去拜見他呢!”寶玉呆了一呆道:“這個如何使得!這種人,我為甚麼要拜他的門?”伯惠笑道:“為的是救命!難道認真去拜他做先生麼?”寶玉道:“既然送了贄見、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親自去拜呢!總要想個法子,免了才好。”伯惠道:“你認真不願意去,就是我替你去罷。好在他沒有當麵認識過你,也沒有見過我,我就冒了你的名,去見見他也不妨。”寶玉道:“你也犯不著去見他!並且他雖不認得我們,那學生是總認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執,須知道古人的話:‘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你十多天牢獄之災都受了,何在乎一見呢?”寶玉道:“你本來到這裏是代你的朋友設法的,此刻那朋友出來了沒有?”伯惠道:“早出來了,並且動身到日本留學去了。”寶玉道:“那麼你此刻在這裏沒事了?”伯惠道:“沒事了。”寶玉道:“那麼還不好辦!我們馬上就渡過江去,跑上輪船,往上海一溜,就完了。還怕他趕到上海去找我們麼?”伯惠道:“這個不妥當,還是去見他一見的好。”寶玉執意不去,道:“就這麼一溜,你說不好,還有個法子,隻要寫個信給他,隻說困了幾天,病了,一時不能來見,約他緩幾天,我們再設法避他。然而這個信, 是要你代勞的。這個‘夫子大人函丈’我寫不來。”伯惠笑道:“這也是一法。”於是取過筆硯,代寶玉寫了一封信,交代黃福送去。一麵兩人對坐飲酒,又談談人情險詐,入世艱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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