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reference_book_ids":[6873745689529027592,706333689962404558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統
李響終於離開福建,海路向北,回到了山東。他在義貞港口下船,一路往西而行。又是高粱成熟的時候了,義貞村卻已經一片荒蕪;他上了泰山,在玉皇頂花兩個銅子,為雲申燒了一炷香;在河南和山東交界的地方,他第一次聽到了甄猛的消息:當地的百姓說,震天王——這是甄猛現在的稱號——舉旗起義,在短短數月裏拉起一支上千人的隊伍,兩個月前遭官府的圍剿,不得已往南退去了。
李響來到甄猛曾經盤踞的山頭,那被刀兵烈火洗禮的山寨,灰燼裏仍有青煙。
他曾經發誓絕不走回頭路,可是現在卻慢慢地走過大家曾經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時間在他的身上仿佛停止了,甚至倒流了。世界在他的眼中,縮小成為一枚一枚淹沒在塵土、灰燼、血泊中的,倒行的腳印。
——他想看看,七殺在每一個的地方的“結局”,是否也會如那桌上水漬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改變。
他逐漸知道了現在中原江湖的新局麵:義貞村一戰,狄天驚身死,少幫主駱九風於蘇州驚鴻一現之後,便告失蹤。金龍幫群龍無首,幾次內戰之後,幫中幾股勢力損耗殆盡。幸存的幾股,以蘭州霍家為首,先後投靠了錚劍盟,以求庇護。結果一個堂堂天下第一大幫,竟就此煙消雲散了。
接著是桑天子被害,萬人敵出海之事,終於在江湖上傳開。
魔教覆亡,江南錚劍盟一覺醒來,赫然已成為天下第一大幫派。
幾乎就在同時,朝中也出遽變。睚眥太子作亂逼宮,弑君奪位,卻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為妖太子率眾降服。九命殺人王龔仁惘殉國,狼眼太子登基稱帝,行年號“明光”。
這些事都與他無關,可是又好像都和他有脫不了的幹係。李響睜大眼睛,他隱隱約約感到興奮,可是卻又難以置信。
在河南境內,他卻聽到一個消息倍感意外的消息:明光帝降旨,七月初七,要於嵩山少林寺重獎七殺。
李響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再去打探,路遇的武林人士卻都跟他證明了這個消息的正確。他回想當日泰山之上,七殺眾人對妖太子的敷衍婉拒,不由越發莫名其妙。
而且,七殺如今分崩離析,常自在孤身遠遊,自己落拓江湖,葉杏不知所蹤,甄猛嘯聚山林……朝廷想要獎勵七殺?那領獎的會是誰?
他的心中忽地一動:難道除了自己與甄猛外,其他人都已被妖太子尋獲了麼?
——難道葉杏也會出現在少林寺?
他就站在那發呆。被他問到的武林人鄙夷地看著他,全沒有人注意到,站在他們麵前這個風塵仆仆,平凡落魄的漢子,就是盛傳三招格斃狄天驚,給人起了個新綽號叫作“屠龍神丐”的七殺李響。
李響既有了葉杏的消息,便再也不能沿著既定的方向前進。打聽著嵩山少林寺的位置,即刻折道向北,上少室山去了。
他知道得遲,趕路時又不認真,到了嵩山時,終於是遲到了。這一天天氣略見陰沉,雖不致下雨,但山風凜冽,李響出了一身汗,隻覺直砭肌膚。
越近少室山,路上挎刀別劍的江湖人便越多。朝廷以如此規模犒賞江湖人,實在算得上是百年未有的榮耀,誰不想見識一下?李響夾雜在一幹草莽龍蛇之中,挨挨擠擠,花了兩三個時辰,才來到少林山門之外。
人潮淤塞,再也無法動彈。李響踮腳一望,隻見前方二百步,人海的中間,浮起一座高台。台上有座椅桌案,其後或立或坐,有幾位朝廷官員、幾個少林長老,以及其他數名服色華美的武林尊者——他一向散漫,從不關心什麼上流人物,因此無論是官員還是名宿,根本是一個都不認識。
其時剛好有個須發皆白的老僧祝詞完畢,返身回座。後邊官員之中,便有一位瞧來派頭最大的,應邀起身,來到高台前張口說話。
這山坡上一眼望不到邊,怕聚集了沒有萬人?嘈嘈雜雜,發出流瀑驚濤一般的喧嘩。那官員嘴巴蠕動,下邊的人,卻壓根聽不到他說什麼。
突然間少林這邊的座席裏,快步走出一個中年僧人,垂首立於這官員身側,伸出一隻手,輕輕貼在他的背後。那官員的聲音頓時“嗷”的一聲炸響起來。台下的人固然嚇了一大跳,台上那官員自己,卻也不由一哆嗦。
原來乃是少林寺臨時想到妙計,安排功力精深的僧人,將功力度入不會武的官員體內,以此好讓他們的聲音,在萬人大會上傳播及遠。
台下人反應過來,哄堂大笑。那當官的微顯狼狽,回過頭來,狠狠瞪了一眼那中年僧人,見那死光頭還笑著,卻也沒有辦法。隻得咳嗽一聲,重新道:“下官韓休,在朝中忝任禮部侍郎一職,近日奉旨出京,與各位來自五湖四海的英雄,齊聚少林,同沐聖恩,何其有幸!”
他代表朝廷發言,台下登時鴉雀無聲,無人再敢造次。韓休環顧四野,深感滿意,道:“聖上初登九五,卻時刻掛念黎民蒼生,身居廟堂之高,也忘不了各位江湖中的好漢。他常教誨我們說:俠者,查國法之漏,補君主之過,代言民聲,平衡善惡,他身為一時明主,卻也不能稍忘大家為國為民,所做的貢獻!”
在他身後的就座的武林名宿中,便已有人繞步離席,撩袍跪倒,以上佳的內力發聲,如雷頌道:“聖上英明!”
有他帶頭,滿山遍野的江湖豪客,登時一齊跪倒,山呼道:“聖上英明!”
李響見勢不妙,盤膝坐了下來。
“草莽之中,盡是忠君愛國之士,本官定當如實稟明聖上。各位英雄,請起,請起!”
一幹好漢這才陸續站起。
韓休咳嗽一聲,言歸正傳,道:“眾所周知,這次皇上委派下官出京,不光是為了體察江湖,更是為了表彰江湖之中,幾位了不起的大英雄。這幾人眾人皆知,乃是天山飛隼李響、大內侍衛畢守信、破法聖僧懷恨、神劍判官蕭晨、唐門正宗唐璜、關外獨狼常自在、西川女俠葉杏。這七人合成‘反骨七殺’,在江湖之中匡扶正義、激清揚濁……”
李響在下邊聽聽他一連串報出人名,腦袋都有點跟不上趟兒。好不容易將那些從沒聽過的外號與各人對上,不由越發糊塗起來:“七殺”名號中雖有“七”字,但實則先後入夥的人,足有十人之多。除了方才韓休所誦幾人之外,舒展、甄猛、吳妍,個個重要,怎麼就不提了?
卻聽台上韓休,就已經開始說起“七殺”的事跡了:“兩年前,平天寨叛軍起兵作亂,計劃劫持反賊董天命,擁之為王,為害社稷,多虧七殺出手,殺死平天王高亂,逼死罪臣董天命;一年前,當今天子微服私訪,得七殺秘法,破軍眼功力大增,為後來誅殺睚眥逆黨埋下伏筆;十個月前,七殺誅殺西域魔教上任教主桑天子、在任教主獨孤朗、金龍匪幫幫主狄天驚,攘外安內,在民間為國家除去兩大禍患;三個月前,懷恨聖僧大破大真佛,焚盡妖言,功德無量!”
這一樁樁一件件,說起來哪個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台底下的武林人士,雖然多多少少都聽說過七殺的事跡,可也多數所知不全。這時聽韓休這樣羅列,一個個隻覺匪夷所思,交頭接耳,驚歎聲久久不絕。
李響呆呆出神,想道:“原來我們幹了這麼多事麼?大真佛?這又是什麼人物來著?”
待到他終於回神,便正聽見韓休動情高呼道:“……故此聖上回想,也不由在金殿之上金口讚道,‘好一群忠君愛國之士’。”
草莽之輩,江湖中人,博的是個名,愛的是個臉兒,一個平頭老百姓的名聲,竟可上達天聽,這是何等的榮幸?一時之間,少室山上人聲鼎沸,多少人拊掌叫好,多少人興奮難耐,多少人羨慕不已,又有多少人暗自鄙薄。
在李響的身邊,邊有人低聲罵道:“‘七殺’?‘反骨’?我還以為什麼獨來獨往的大英雄呢,原來也不過是當權人的狗而已。所謂的特立獨行,想來也不過是裝裝樣子。”
另有一人則是痛心疾首,後悔不迭,道:“早知有這樣的終南捷徑,我又何必在江湖中苦熬苦拚呢?每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拚資曆,哪如人家一炮而紅,名聲傳得快。唉唉,果然我這樣的敦厚儒雅是不流行了,還得是叛逆個性吃得開。”
旁一人卻又發狠道:“揚名立萬,果然要尋狠的開刀。今日七殺做的,明日老子也能做得!”
李響站在人群之中,給他們說得滿臉通紅。那柳大人所說之事,雖然七殺都曾幹過,可是目的和過程可不全然一樣——不僅不一樣,而且,有的簡直是剛好相反。
他可不知,妖太子登基之後,深覺“自信之力”的可怕。因此才要塑造偶像,令江湖中人,由“自信”改為“他信”。他這一次重獎“七殺”,搬弄因果,混淆真偽,就是要讓天下英雄,以“七殺”為鑒,反骨加身,利字當頭,無信無義,永成散沙。
那台上韓休續道:“可惜,天妒英才,不假餘年。七殺在與魔教教主獨孤朗的決戰中,死傷慘重。為了百姓社稷,李響、葉杏等人灑盡最後一滴熱血,方與之同歸於盡。聖上聽聞,也不禁傷心落淚,特頒下三麵金牌,以表哀思。”
他一說“葉杏灑盡最後一滴血”,台下李響已是心頭一沉,知道她果然還是沒來。悵然之餘,聽到“三麵金牌”,不由又想:“三麵?會是誰來領三麵金牌?七殺之中,除了葉、常、甄、自己之外,剩下的六人,一會兒會有誰來現身受獎?”
他心高氣傲,氣量偏狹,一想到大家同闖江湖,自己還是個牽頭的,卻被人一早忘了,不由不悅,幾乎就想要衝到台上,搶回屬於自己的一份榮耀。念頭才起,便已是悚然一驚,暗自罵道:“李響李響,你真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孤島上的生番之禍,你就忘了?”
一念及此,登時心意澄明,再打量台上韓休,台下群雄,不由越發肯定,妖太子此舉不懷好意。
隻見台上有兩個小太監高奉托盤,來到韓休身邊。其中一個托盤中以黃綾打底,並排三軸聖旨;另一個托盤則以紅緞鋪襯,上放三枚金牌。韓休雙手平端一軸聖旨,道:“少林弟子接旨。”
“呼啦”一聲,台上的武林人士人人肅立,一眾少林僧齊刷刷地跪下聽宣。
隻聽韓休展旨頌道:“奉天承運,四海兆和。少林寺千年古刹,普度眾生。僧中弟子懷恨,慈悲為懷,除魔衛道。特敕封為‘不壞身佛’。並賜少林寺‘濟世金牌’一麵,可通行天下,宣化佛法。”
少林僧齊頌“吾皇萬歲”,由新方丈領一個胖大和尚上前,領了金牌。李響眼尖,遠遠的已見那和尚帚眉環目,獅鼻虎口,果然便是懷恨。隻見和尚穿一身雪白僧衣,外罩一件大紅袈裟,腦袋剃得倍兒亮,蔫頭耷腦,方才隱身於一幹僧人中,還真沒認出來。
少林寺昔日救唐王、抗金兵,曆朝曆代總能得著朝廷嘉獎,滿山武林人士搖頭讚歎,真是不服不行。
韓休又托起第二張聖旨,打開頌道:“畢將軍接旨!”
“畢將軍”自然便是畢守信了。李響張目打量,實在是看不出台上的官員裏,有哪個像是那臉酸氣躁的畢家小五。正猶豫間,台下蘆棚裏已有人飛快地抬了張軟榻滑竿搶上高台。
軟榻之上歪坐那人,麵如金紙,兩眉濃鬱,咳嗽著的被放在地上,拱手道:“下官重傷在身,不能行禮,還望欽差體諒。”居然便是畢守信。
韓休笑道:“畢將軍惡戰睚眥逆黨,乃至傷重難愈,正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榜樣。畢將軍不必勉強,這也是聖上特別關照過的。”
頌道:“禦前四品帶刀侍衛畢守信,奉先皇口諭行走江湖,指引七殺除惡懲奸,護國有功。賜名畢勝,官擢二品。賜‘護國金牌’一麵,有怙惡不悛,為害社稷之人,先殺而後奏。”竟把那較後加入的畢守信說成是奉命加入七殺,好進行指點策劃。
台下武林中人不免又議論紛紛,不少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七殺如此囂張,原來一早便有朝廷撐腰的!”
畢守信勉強欠身離榻,雙手接了金牌,道:“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便又由侍從抬到了台側。
李響想他昔日那麼孤憤暴躁的一個人,如今卻纏綿病榻,身不由己,不禁心中苦澀。
韓休展開最後一道聖旨,道:“錚劍盟盟主尚鐵華接旨。”台上那早先率眾感恩的雷吼漢子,已快步出列。隻見他四十上下年歲,一張棗紅麵皮,頷下微須,氣宇軒昂。來至台前,五體投地,吼道:“草民尚鐵華接旨!”
韓休微微一笑,道,“錚劍盟弟子李響、蕭晨,臥底於江湖,計除金龍幫、魔教,於國於民功莫大焉,惜乎英雄早逝,追封為‘忠義大俠’、‘仁義大俠’;賜錚劍盟‘鐵骨金牌’,統領江湖事務,為君分憂。”
這一道旨,卻是李響最聽不明白的。蕭晨什麼時候,也歸入了錚劍盟?英雄早逝?難倒當日萬人敵鬧事,蕭晨重傷之下,懷恨沒把他救了?
——而傳說中的“不動則已,一動殺神”的錚劍盟盟主蕭冷劍,什麼時候,卻換成了這咋咋呼呼的尚鐵華了?
卻見那尚鐵華叩首道:“草民及錚劍盟弟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龍覆滅、魔教自毀,錚劍盟原本就已貴為天下第一大幫。今日再受聖上封賞,煊赫威風,亙古少有。尚鐵華沾沾自喜,卻全沒注意,台下望來的眼光中,嫉恨惡毒的,已占了多數。
李響倒吸一口冷氣,已聽有人清清楚楚地冷笑道:“這會兒又把叛徒當寶貝了,錚劍盟真他媽不要臉。”
七殺名聲響亮,更兼人脈夠雜,人緣奇差,死得太慘。犒賞他們,一則固然是因為七殺之人死的死,散的散,不成氣候,最是任憑打扮;二則更是為了禍延各門各派,令江湖少年,再也不知尊師敬長,重諾守信;三則李響等人實為各派棄徒,現在朝廷佯作不知,將個賞賜頒下,正可挑撥各派,令之自相殘殺。
——“破軍眼”專挑諸事關竅,而“七殺”,無疑便是這些江湖事務中的關竅。
三道金牌頒完,受賞之人再拜一次,平身站起,一時皆大歡喜。韓休笑道:“其他唐門、西川、關外九家十三派的人都會陸續有賞。各位不及蒙恩的好漢,隻需精忠報國,皇上聖明,那賞賜的機會都是大大的有的。”拱一拱手,這才算講完了。
台上那擴音的中年僧人放下手來,幫這韓休讀了三道聖旨,卻把他也累了個夠嗆。韓休歸座,尚鐵華卻轉過身來,仰天長歎道:“七殺李響,魂兮歸來!七殺李響,魂兮歸來!”
他這麼長歎,功力當然比那少林僧度給韓休的高出太多了。台上台下的不管離得多遠,都聽得清清楚楚,渾似在每個人的耳邊感慨。李響給他深情一喚,猝不及防,激靈靈打個冷戰,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尚鐵華眼望台下,目光深沉,唏噓道:“想當初,我第一次見到李響,真是恍如隔世一般。那一次,我去天山,秘議如何一舉鏟除金龍幫和魔教,創造江湖前所未有的和平。就在那一天,我見到了李響。雖然他那時候還是個少年,可是我看得出來,此子必非池中之物。當時我問他,你是天山弟子,江湖中前途無量的少俠,可是你願不願意為了這普天下,你並不認識的人們,而犧牲了你的名譽,放棄你的前途,背負全天下的咒罵,去做一個反骨仔,去爭取一次全不知結果的機會?”他向台下深深望去,目中含淚,哽咽道,“他隻說了一個字:‘我願意。’”
他一時激動,把“一句話”和“三個字”揉著說出來,台下全神貫注聽他說話的人不由都是眼前一黑。李響牙關打架,雙拳握得咯咯作響,心中翻翻滾滾,隻有一個念頭:“‘願’你媽!‘意’你媽!老子不敲落你滿嘴牙,老子就不叫李響!”
尚鐵華兀自不覺過火,延臂一請,激昂道:“那麼接下來,就有請李響的授業恩師,天山寒石道長……”
按照事先的安排,該有個寒石的講話,細說李響的成長史。可是便在此時,卻有一條人影猛地從西南角人群中拔地而起,半空中在諸多看客的頭頂上借力飛騰,“啪啪啪”燕子三抄水,轉瞬間,便已逼近高台!
高台下有僧兵躍起欲攔,可是怎麼蹦上去的又怎麼落下去了,個個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隻見那條人影落在台上,叫道:“撒謊!”聲音雖不清脆,但低沉嫵媚,是個女人。怪不得那些武僧不方便動手了。
李響遠遠看見,不由一愣,脫口道:“吳妍?”
隻見那登台的女子,蓮葉裙,青艮襖,瘦麵修眉,正是他們在義貞相會,綽號“覆地翻天足下劍,談笑往來江小湖”,不愛說話,我行我素的吳妍。
這女子上得台來,滴溜溜一轉,已來到尚鐵華的麵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騙子!”腳下不停,來到畢守信麵前,罵道:“騙子!”如風般來到懷恨麵前,罵道:“騙子!”一撤步來到高台中央,單手一揮,將在座的高官名宿一起劃拉進來,罵道:“騙子!”
她罵得痛快,台上諸人一時卻都愣住了。那韓休不知江湖事,喝道:“大膽刁民,你說誰是騙子?”
吳妍一翻眼,叉腰叱道:“你們!”
畢守信臉上一青一白,欠身低吼道:“哪來的潑婦?侮辱朝廷命官,給我拿下!”
一旁懷恨已然大急,叫道:“畢守信,她是吳妍!”
畢守信與吳妍一個早走,一個後到,身處七殺之中,卻從未見過麵。他也曾懷恨說起過這女子,當下稍一猶豫,大聲道:“原來是懷恨大師的朋友,那就且饒你一次。”
吳妍卻不饒他,雙目灼灼,冷笑道:“小人!”
“吳妍,”畢守信壓低聲音,“我知道你。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你別壞我好事!”
他追隨妖太子,舍生忘死,才從個通緝犯變成二品高官,光宗耀祖,宛如做夢,這時見吳妍出來拆台,怎能不急?
“說我們是‘騙子’?”畢守信大笑起來,“我哪句話‘騙人’了?平天王不是死在我們的手中?董天命不是死在我們的眼前?狄天驚不是李響所殺?萬人敵不是和李響他們同歸於盡?”
七殺所做之事,大多名動江湖,台下之人多數都知其一二。這時聽畢守信的問題,事實俱在,頓時聒噪起來。吳妍不善言辭,這其中的細微處又哪是三言兩句辯得清的?被這如潮民怨一衝,頓時一肚子的話都給憋住了。
李響把眼望向畢守信,微微搖頭。
吳妍有口難辯,直氣得眼淚圍著眼圈打轉,隻是叫道:“不是!騙人!”
“不是?”畢守信仰天大笑,“你當天下英雄,都是傻子麼!”
台下“轟”的一聲笑了起來,便有人罵道:“哪來的小娘們兒,快回家抱孩子去吧!”
“吳妍,你鬥不過我的!”畢守信低低冷笑,“我雖然沒把你報入七殺之中,可是你現在下去,將來我有你的好處。”旋又大聲追擊道:“不是我們,難道是你嗎?”
因為怕吳妍揭穿她也是七殺這事,便急著堵上了她的嘴。
果然,吳妍張口結舌,這時候她再說七殺裏有她,隻怕也沒人相信了。
尚鐵華在打圓場笑道:“弟妹又從家裏跑出來了?我那兄弟也真寵著你。你這樣惹禍,他也不怪你?”卻是早就認識吳妍及她夫家的,來釜底抽薪了。
吳妍本身確是又偷溜出門,來看這大會。原本隻是看著熱鬧,可是看這大會實在太過惡俗,想到李響等人若在,斷斷不能容忍自己死後居然成了順民典範,這才奮起發聲。可是明明道理是在自己這邊,口舌上卻又說不明白,一時之間,急得眼淚終於落下,眼前台下那一張張激憤訕笑的臉,猛地模糊起來。
可是就在這時,在會場西北,卻有一人大叫道:“七殺不是你,是我!”
這一聲並未有內力輔佐,因此說話人雖然叫得聲嘶力竭,那聲音卻仍然不大,隻有他周圍的幾十人聽到了。可是這人接下來的舉動,實在太過紮眼,幾十人傳幾百人,幾百人傳七千人,一經現身,登時如開水鍋中掉入一粒玄冰,以他為中心,令四下人群,由內而外,飛快地靜了下來。
這人本是牽馬而來,這時翻身上馬,卻不坐下,隻在蹬上站得筆直。他身穿一身青袍,頭戴方巾,作書生打扮,頸後架著一根好長的白蠟杆子,杆子上裹有布卷,擔在雙肩之上,以兩手壓住。
他的臉被自己的手臂和長杆擋住,可這般慢騰騰催馬向前,眾人看他側影,就已知其氣焰囂張。
李響看他一眼,已覺心頭一熱,長歎一聲,喃喃道:“他也來了!”
卻見那人這一路慢慢行來,路上看客為他氣勢所逼,紛紛為他擠出一條人肉胡同。直到靠近高台,方有僧兵上來攔他。那書生“呸”地啐了人家一臉,罵道:“不長眼的賊禿!知道爺爺是誰?”
僧兵哪知他又是誰?隻是知道此人神色乖張,舉止離譜,看起來也沒什麼功夫。可是弱到不行還這樣囂張,恐怕大有來曆——不由都腳下一慢,放了他過去。
那書生來到高台前,騙腿從馬上躍下,落地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僧兵不約而同地想到:“嗯,果然是大有來曆!”
高台之上,畢守信已然臉色大變。眼看那書生登台,尚鐵華看出情勢不妙,迎上來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那書生冷笑道,“我隻是想問問,大名鼎鼎的‘七殺’——喂,畢大人——‘七殺’到底是什麼人?”他說話時,聲音難以及遠,可是滿山的人都看出有好戲可瞧,一個一個早運起十成功力,側耳凝聽,因此他的說話倒也清楚。
李響搖頭暗笑,原來七殺中人個個都這般爭強好勝,免不了爭名奪利的凡心。
尚鐵華笑道:“這個問題,剛才韓大人早已公布,你是聾的麼?七殺者:大內侍衛畢勝將軍、少林寺高僧懷恨、錚劍盟天山派弟子李響、神劍判官蕭晨、唐門內房傳人唐璜、九家十三派常自在、金龍幫棄暗投明葉杏。其中李響、葉杏、常自在殉難,唐璜、蕭晨流落江湖,不知其蹤跡,滿天下還有誰人不知?”
那書生仰天大笑,探頭問道:“畢守信,是這樣麼?”
“好、好……”畢守信麵容扭曲,道,“還有你……”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頓時一片轟動。七殺七殺,這時竟然出來了第八個人?李響在台下看眾人拘泥數字,不由啞然失笑。
“妙啊,原來還有我這個落第秀才舒展!”那書生大笑道,“原來你不是把我們這些老哥們兒都忘了。可是既然有我,為什麼還沒有那反王老甄猛?”
原來他正是七殺之中,僅次於李響葉杏,第三個加入的蘭州秀才舒展。
當日他在義貞村中受挫,再也不想追隨七殺走一步看一步,因此才與甄猛雙雙退出。分別之後,這人潛回蘭州,接了爹娘妻子,逃到老家開館授課。他滿懷抱負,想要教導下一代,從小少知好歹,分善惡。豈料人力有限,在那鄉下辦學,人人都當他危言聳聽,胡說八道。
學生日少月少,過不到半年,就已成了光杆先生。七殺全軍覆滅、妖太子篡位的消息,陸續傳來,更令他滿心鬱悶。及至兩個月前聽說朝廷敕封七殺,覺得匪夷所思之餘,登時本能地嗅到可以搗亂的氣息,因此才又離家趕來。
他一張嘴就是犯禁,畢守信給他唬得冷汗都下來了,一邊虔誠指望台下沒人注意“反王”那兩字,一邊氣急敗壞,罵道:“舒展,我敬你算是前輩才招呼你一聲!當初‘你們’自己退出七殺,現在怎麼好意思覥著臉回來?難道是眼饞這三塊金牌麼?”
舒展勃然變色,將手中的布裹棍抬平一指,雖然功力不濟,但過去一年多的曆練還在,這一個架勢拉得瀟灑漂亮,罵道:
“你這小人!沽名釣譽,怎樣作踐自己我不管,風涼話說我也還罷了,可李響、葉杏是什麼樣的人物?便是死了,也不能讓你們這些宵小這般羞辱。”
回頭看看尚鐵華,冷笑道,“被你尚盟主將視為自己人,誇得前途不可限量——我怕李響會氣得死而複生哪!”
他這麼說就太不給尚鐵華麵子了。隻見這錚劍盟主眉頭一皺,身後已有一名錚劍盟的高手一躍而出,拔劍搶攻。這邊吳妍飛足出劍,叮叮幾聲,架開了攻向舒展的殺招。
台下一片大嘩,那錚劍盟的高手一擊不能封了舒展的口,眾目睽睽下再也不能出手,被尚鐵華沉著臉斥退了。
舒展被吳妍掩在身後,大感放心,笑道:“大嫂,咱們又見麵了!”
吳妍哼道:“沒死?”
“沒死!”舒展哈哈大笑,“要是今天還能不死,咱們就別重逢,可得好好喝兩杯。”
一說喝酒,整個人狂態畢露,搖搖擺擺走出女子的翼蔽,擔杆斜指,道,“畢大人,可笑你側身‘七殺’之列,卻連‘七殺’是什麼都不知道!”
“笑話,”畢守信強自鎮定,“‘七殺’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人,誰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七殺是‘幾’個人?七殺是七個人麼?七殺是八個人麼?七殺是九個人麼?七殺是十個人麼?”舒展放聲大笑,“錯了!由頭至尾,七殺都隻有一個人!”
他這話匪夷所思,聽來大有深意,李響在台下不由一愣,竟也不能馬上明白他的所指。
畢守信猶豫道:“是……是李響?”
李響在台下微微耳熱,想道:“果真是我?”
卻見台上舒展笑得前仰後合,道:“是‘我’啊!笨蛋!”伸手在長杆上一扯,將係著布卷的絨繩解開,潑拉拉將裹著的白布一圈一圈的抖開,長嘯道:“天不長眼,地生妖魔,君不愛民,親不敬德,師長有惑,為之奈何?所謂天地君親師、一切仁義禮智信,幸好在後邊,還有一個‘我’!”
長嘯方消,那白布也剛好抖開,長可丈三,寬有七尺,一端係緊在長杆之上,赫然是麵旗幟。
舒展高舉手臂,把旗杆往地下一戳,後邊吳妍看出大事不妙,搶步上前,一把抓住旗杆也是往下一戳,“嗤”的一聲,那旗杆受她的內力催逼,這才刺破高台木板,將大旗牢牢立住。
隻見那旗麵一抖,迎風扯開。一幅素白的棉布上,墨汁淋漓的大書一個字:
我
同
我!
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我。
我!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我。
被不斷忽視的我。
被不斷打壓的我。
被不斷消磨的我。
被不斷同化的我。
一身毛病的我。
百無一用的我。
吞下自己聲音的我。
發出別人聲音的我。
從人之為人便產生了的“我”,在幾千年風雲變幻中,在各式各樣的旗幟下瑟瑟發抖。
然後,直到這一天,他才得以第一次高高飄揚在人們的頭頂上。以白底黑字的姿態,以張牙舞爪的姿態,以勢不兩立的姿態,以永不墜下的姿態,高高飄揚。
台上台下的人一時都愣住。李響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眩暈。那麵樸素的旗幟仿佛發出了金色的光芒,在一瞬間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一個角落。
——那無名的女人說,“我”,不是神。
——那大起大旗的舒展說,“我”,就是我。
韓休猛地醒悟過來。他一向尊師重道,忠孝悌順,忽然被舒展的大旗動搖了心旌,醒悟過來,越發惱羞成怒。不由拍案喝道:“哪來的瘋漢,說出這般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的話來?”
越看那麵那大旗越是不滿,叫道:“來人!把那麵旗給我拔了!”
他隨行也待有護衛,這時聽命,一齊向前搶來。吳妍將牙一咬,喝道:“誰敢?”足下長劍翻飛,如蓮花在踏。那幾個護衛雖然都有武功,但哪能是女子翹楚的對手,眼見寒光閃動,迫至眉睫,頓時齊被逼退。
“吳妍,”尚鐵華怒道,“你是一個女子,我不屑與你計較。你現在下台去,看你夫家的麵子,我還可以向韓大人求情。你若再是執迷不悟,別說我欺負女人了。”
“來呀!”
韓休喝道:“休要囉唆,立刻將這兩個人一起拿……”一句話還未說完,驀地裏頭上烏紗猛地一仰,向後跌落了。
卻聽又有一人慢悠悠地道:“誰動,誰就死!”
那聲音是從台下發出的,竟像不是針對吳妍舒展的。隻見兩人並肩往高台上走來,有僧兵來攔——活該他們今日倒黴,所遇皆是克星——其中一人似乎招了招手,那幾個和尚便不動了。
那兩人拾階而上,一男一女俱是灰布衣褲,頭紮藍巾,背影瞧來像一對普通的鄉下夫婦。
李響兀自神不守舍,看見兩人時,先是一陣茫然,旋即腦中轟的一聲,又驚又喜,道:“是他們?”
卻見那灰衣男子上得台來,將頭巾摘下,笑道:“舒展、畢守信、懷恨——好久不見了。”
舒展一蹦三尺高,叫道:“唐媽?!”
隻見那人削肩長臂,臉上一副隨和神色,正是那舉手投足,便能取人性命的暗器高手,唐門唐璜。
畢守信人在軟榻,半個身子都坐起來了,驚道:“唐……唐……唐璜……”慌忙向韓休拱手道,“韓大人,這個人便是唐門高手,七殺之唐璜。”
“哦?好、好,”韓休也是一愣,狠狠瞪畢守信一眼,道,“果然是氣宇軒昂。”
原來當日他們重排七殺時,乃是先剔掉占山為王的甄猛、又剔掉無能無勢的舒展,在唐璜和吳妍的去留上,卻猶豫了良久。最後是畢守信以為,吳妍風傳性格剛烈,真要請來,十有八九啪要壞事;反而是唐璜,既可因之招攬唐門,又已知其心灰意冷,退出江湖,自然不會中途生變。
豈料不選吳妍,吳妍仍來搗亂;選了唐璜,唐璜更是如期出現。
這時有隨從撿回了韓休的帽子奉上。韓休接來一看,隻見額上綴著的一塊白玉已碎成兩片,裂縫之中,端端正正地紮了一根縫衣的鋼針。韓休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怒道:“唐璜!是你幹的?反了你了?”
唐璜皺眉道:“既跟七殺打交道,反不反的,你還要問麼?”將手掌一攤,掌中亮七枚銀光閃閃的鋼針,道,“內人出來得慌張,針線包裏,隻有這麼八根針。還有想拿‘七殺’邀功的人,盡管過來。”
舒展笑道:“唐媽,你又敢和人動手了?”
“守好這麵旗。”唐璜把拳一握,微笑道,“李響不在,咱別給他丟人了。”
李響在台下,已是熱淚盈眶。他終於看清了唐璜身邊站立的那個女人,她膚色白皙,與他當日所見大不相同。可是在她那凝脂一般的臉上,斜斜交叉,卻還有兩道淺淺的粉痕殘留。
——那是義貞村的英嫂啊。她當初以發簪自毀容貌,唐璜帶她去醫治。這時看來,南宮世家整容美容,療效果然不錯。
——而剛才唐璜言稱“內人”,這兩人的神態又如此親昵,難道居然日久生情,過起了日子?
英嫂罹難,乃是李響一直耿耿難忘的傷心事。這時看到她終於康複,而又能和唐璜恩愛美滿,李響心頭那塊大石終於落下,一瞬間直感動得想要跪下來。
韓休冷笑道:“你們,”眼睛一一掃過吳妍舒展唐璜蓮嫂,道,“還真是心齊啊。”轉眼去望尚鐵華,問道,“尚盟主,江湖人管江湖事。這幾個人,你來處置吧。”
尚鐵華向台下一望,眼見台下群豪已在竊竊私語。他剛剛即位錚劍盟不久,本身威望就不足,當此揚眉吐氣之時,就更不容有失。當下再也不能猶豫,咬牙道:“既然有人不識抬舉,既然有人想和朝廷作對,那我錚劍盟就隻好忠君之事,讓他們永遠閉嘴了。”
他能繼承蕭冷劍之位,手上自然是有兩把硬刷子的。雖然趨炎附勢,但是武藝之高,也不過是稍遜狄天驚、萬人敵而已。這時把自己腰間短劍拔出,遙遙一指,道:“是你們自尋死路。”
“嗡”的一聲,那一尺七寸長的短劍劍尖上,已彈出一尺長的劍芒。
劍芒作淺藍之色,周遭水汽氤氳,竟是極冷極冷,令得空氣中的水分都凝結了。
唐璜將右手一揚,七根銀針也在指尖一閃即逝,不知給他藏到了哪裏。手雖空了,殺氣卻鋪張開來,道:“領教。”
可是他想和尚鐵華決戰,台下卻“噌噌噌噌”地躥上四個人來,一起叫道:“唐璜!等你許久了!你想毀了唐門,我們就毀了你!”竟然是唐門四大長老。
唐璜位列“七殺”,此次敕封,唐門自然也在邀請之列。隻是金牌沒有唐門的份,因此唐家的四個長老才氣得躲進下邊的蘆棚裏。方才唐璜在台下觀察時,隻見兩個唐門子侄在座,欺他們歲數小功夫不夠火候,這才敢露麵。
豈料,便正正地撞在了槍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