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眼裏,也去你心裏
八月盛夏,建京京陵體育館內燈光璀璨,座無虛席。巨大LED顯示屏上的比分到了決勝局。這場由中央電視台舉辦的女子花式九球公開賽從首輪資格賽到今晚的決戰之夜曆時一周,即將落下帷幕。
鏡頭對準主桌上正在運杆的選手,來自起州,十八歲。
在將前七球全部擊打進袋,桌麵上隻剩下8號球和9號球的情況下,隻要她能保持勢頭把這兩個球打進袋中,那麼大比分9比7,她將終結今晚的比賽,拿到人生當中的首個職業冠軍。
如果沒有。
對手將以8比8的比分跟她繼續角逐。
光從頭頂照下來,江浮額頭上的汗珠從眉梢滾下去,沿著臉頰、下頜線順著脖子,滑過鎖骨,滲進了衣領。
對手在打進前五球後將台麵交給了江浮,同時製造了難度不小的障礙。江浮把6號球和7號球打進袋後已經山窮水盡。
握杆的手虎口紅腫,手腕處纏著厚厚的繃帶,已經疼到麻木了。架杆的手指纖細,關節處被磨破的地方舊傷添新傷,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繭子。
她準備孤注一擲。
沒有過多的考慮,簡單判斷好形勢後,主球走三顆星,隻聽“哐”的一聲,8號球彈出撞在庫邊,擦著台呢打了個旋,然後滾進了左邊中袋。
江浮表情不多,起身,垂眼,動作利索地拿起手邊的巧克粉擦了擦杆頭,然後彎腰,下巴貼近球杆,瞄準後運杆……
三秒鍾後,觀眾席上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解說開始總結結束語。
一千公裏之外的起州中學。
高三理科重點班,語文晚自習上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叫。
老張笑著將鼻梁上的眼鏡取下擦了擦,然後抬頭換上嚴肅的表情:“行了,不複習了?明天的月考,是你們高中第一次綜合考試,都抓緊點。”
說完自己跑出去站在陽台上,笑得嘴都合不攏。
在過去的兩個多月中,江浮背完了高中三年英語必修一到五上的重點課文,滾瓜爛熟說不上,但至少能讓她的英語成績上優秀線。語文本來就是她的強項,這是天賦,別人羨慕不來。
至於數學和理綜,那就隻能掉層皮來磨了。
第一次月考結束,數學、化學和生物都有所提高,但理綜總體水平被物理嚴重拖了後腿。
總成績過了500分,在重點班依舊墊底,不過她有九球公開賽冠軍加持,重點班的名額暫時給她保留著,處分撤銷。
不是正常開學時間,每周還能休息一天半,周六中午薑茶上來找江浮,說許焰和長東周日要辦謝師宴,讓她回一趟院裏。
許焰的成績略微有些不如意,這一年起州理科第二名,選了南邊的大學,讀的是跟航空航天有關的專業。
徐長東擦著一本線,被西北一所學校錄取,選了計算機專業。
江浮整理完數學必修課中的知識點,又把衣服洗了晾在陽台上之後才出校門往起鋼家屬院的方向走。
謝師宴擺在起鋼舊址旁邊的酒店,江浮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了。
溫想給她留了個位置,她一走過去,就看到空位的旁邊坐著徐長春。少年戴著鴨舌帽,目光投過來,一如既往的冷淡。
“長春。”江浮跟他打了個招呼坐下。
徐長春把自己麵前已經拆了並且清洗過的碗筷推到她麵前,但沒接她的話。
江浮已經習慣了,也沒多在意。
“前兩天的比賽我看了。”過了很久之後,徐長春開口,“打得可真爛。”
“還好吧,”江浮給自己夾了一顆花生沒夾住掉了,“好歹是冠軍。”
徐長春伸手挖了一勺花生放在了她碗裏:“因為你的對手同樣菜。”
“那我也是冠軍,台球協會上掛了名的,嫉妒你直說。”江浮毫不在意。
徐長春冷哼了一聲,之後從包裏掏出一包治療跌打損傷的藥丟在她麵前:“一場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比賽,把自己傷成這樣,得了冠軍很驕傲?”
江浮也不跟他講客氣,收了東西:“驕傲啊。”
兩個人從小到大的相處模式就這樣,你剛我就要比你更剛,你不讓我開心,我就硌硬你。
“以後,別那麼衝,別那麼彪,我們都沒在你身邊了,能收斂就收斂,沒人寵著你讓著你,你就什麼都不是知道嗎?”
聽徐長春那麼說,江浮又夾掉了一顆花生,幹脆不吃了:“長東去外地讀書以後,你就不會再回來了是吧?”
“我哥不去外地讀書我也可以不回來,我戶口已經轉走了,我們家在鄰省也買了房子。我每年寒暑假都回來,”徐長春盯著江浮說,“不是為了看我哥。”
“我知道,看溫想嘛。”
徐長春內心湧動,有些話差點脫口而出。但他最後低下了頭,扶了扶鴨舌帽的帽簷,想說的話終究沒能說出來。
他對江浮永遠保留著心上的一塊餘地,那是年少唯一膽怯到沒有勇氣開誠布公的秘密。
吃完飯,許焰和徐長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江浮沒能跟他們好好告別,惦記著晚上的周考,就先撤了。
酒店外麵停著一輛二手大眾車,鐵觀音靠在車門上抽煙,溫想站在他旁邊,低著頭不知道在說什麼。
江浮遠遠地看了一眼,然後別過頭走向了去學校的方向。
鐵觀音不像以前那麼沒耐心,但還是不怎麼友好:“你不都成網紅了嘛,還讀什麼書?”
溫想拽著他的袖子:“我們平台倒了,不讀書我能幹嗎啊。”
“早該倒了,挺漂亮一小姑娘,差點給‘禍禍’歪了。”
溫想眼睛一亮:“你是說我挺漂亮?”
鐵觀音抓了抓頭皮:“還行吧。”
“你就是覺得我漂亮。”
鐵觀音被曬得有點不耐煩:“行,你挺漂亮,我可以走了嗎?”
溫想抓住他的袖子:“你送我上藝術課嘛。”
鐵觀音一把甩開她,並打開車門鑽進去:“我有病啊我送你去,我之前被你害得還不夠慘?”
溫想站在原地,委屈地看著他說:“你可想好了,你要是不送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找你了。”
“那我謝謝你了。”鐵觀音單邊勾唇,一腳下去把油門踩到底,揚長而去。
十秒鍾後——
“上車。”
唐扶生的腿恢複得很好,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了,平時生活也能自理,就是閑下來渾身難受。被組織逼著到處參加演講,後來直接被北京那邊的軍事高校聘請過去給學生們上軍事理論指導方麵的課。
周末中午,唐意風去學校接他回家,門口遇到了那所大學的校長,也是唐扶生以前的戰友。對方看到唐意風就問:“小風明年就高考了吧?”
唐意風點頭。
“那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學校?”
唐意風還沒說話,唐扶生就擺了擺手:“我們家小夥子不想走我的路,想去學醫。”
“學醫?學醫好啊,”校長笑著說,“都是戰士嘛,我們為國家完整,你們為人民健康。”
唐意風看了一眼唐扶生沒說話,唐扶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校長告別。
回家的路上,唐扶生跟他講了很多在學校裏遇到的趣事,唐意風在聽,也很配合,但始終沒怎麼講話。
快回軍區的時候,唐扶生才問:“怎麼了,我們家小夥子?”
“很害怕,”唐意風偏頭看他,“那個時候,聽說你出事了,我……”哽了一下,“很害怕變成烈士家屬。”
唐扶生聽得心裏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虧欠了這孩子太多,多到來不及彌補他就長大了。
但他隻能哈哈一笑,拍了拍唐意風的腦袋:“原來我們家小夥子,也會害怕啊。但是別怕,就算變成了烈士家屬,也沒什麼害怕的。爸爸是共和國的軍人,每一滴血都是流給人民的,也包括了你。爸爸就算死了,也不會離開,就在你的腳下,在你腳下的土地上。知道了嗎?”
唐意風雙手握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道理他懂,可他依然不想成為烈士家屬。
江浮給唐意風打電話彙報自己的學習進度,感覺他情緒挺低落的,就問:“怎麼這麼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