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極光是那種常常在淩晨三點通電話的朋友。
常常晝夜顛倒的我,每到淩晨都會有一種感覺:自己是這座城市裏唯一還醒著的人,那種心情堪比貓頭鷹倒掛在深夜的森林裏,孤獨地盯著外麵的一片漆黑,想著大家都已經各自在床上做夢。那些夢拒絕我的參與,而醒著的世界也都沒為我亮燈。
這種時候,我常常會有一種被世界暫時遺忘的感覺,就像水槽裏被忘掉沒洗的唯一一根筷子,或者掛在飯店門口孤零零的雨傘,一直沒人來取走。
而這種時候,我一般都會重新刷一下微博,然後就會看到極光剛剛更新一條:“這個點兒還沒睡著,我躺在床上癡傻地笑了。”
然後我就會給這個癡傻的人打個電話,一起癡傻地打發掉這些半夢半醒、半明半暗的時間,一起等天亮。
在這些半夜三點的電話裏,我們常常聊到天際開始發白,手機開始發燙,才會結束通話,但聊天的內容,實在沒什麼營養。整個過程無非是以“我睡不著”開始,到“我還是睡不著”結束,其間的主題可以涵蓋美容護膚、皮鞋保養,遇到的糟心事兒,各自的感情問題,還有一個百聊不倦的話題:我又寫不出來了,怎麼辦?
極光不是一個會安慰人,會說貼心話的溫順型朋友,和我一樣,我們都是懶得打和平球的人,都喜歡扣殺。如果和別人聊天,是一次精神放鬆,和極光的每一次午夜電話,都要全身心投入,才能接得上他的話。極光雖然人看起來像是那種在開滿花兒的野地裏傻笑著抓蝴蝶的家夥,但他的腦子是四核的,轉速特別快,分區分得很清楚,線路也理得很有條理,隻是有時候,他的聰明不露給外人看,他隻用來擠對淩晨三點和他通電話的自己人——比如我。
就算明知道會被擠對,但我還是喜歡在小說寫不下去的時候,給他打電話,電話那一頭的極光,才不會說“鮑鯨鯨,你有才華啦”這種其實我很想聽的話,他隻會說“雖然我不是女人,但也懂那種生不出來的痛”,然後荒腔走板地給我獻歌一曲。當我對著那刺耳的歌聲大喊閉嘴的時候,他又會開始扯一些社會問題、茶道知識,和睡子午覺的重要性。當話題越扯越遠的時候,他又會猛地殺回來,認真地問我:“你今天寫了多少字?”
“兩千……多……不過我準備睡覺了,今天的氣數盡了。”
“少來這套。”
“真的沒靈感啦!”
“你當我是你媽啊,這種話我會信?你就是懶。再去寫兩千!”
就是這樣,每次在掛斷電話後,我都會好奇,這麼長時間的通話裏,我們什麼都沒聊,怎麼就能把時間殺出去這麼多。我想聽他說安慰我的話,他一個字沒提,但是很妙的是,掛斷電話後,我反而忘了打電話之前的我,到底在嘰嘰歪歪些什麼。
我和極光就是這樣的朋友。天亮以後,我們很少見麵,在極光白天的世界裏,他有自己鍾愛的人,有未完待續的故事,有糾結,有際遇,有我給不了的感動,也有我想象不出的精彩。我也一樣,每天睡醒睜開眼,會接著編我自己的故事,接著和男朋友你儂我儂或是吵急了眼,接著在光天化日下,努力讓自己趁著天光再走得遠一點兒。
但天黑以後,睡不著的時候,又像貓頭鷹一樣眺望著遠方,心裏有好多傻話、呆話、夢話想對著牆說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沒那麼慘,我可以拿起手機,給另一隻住在這個城市西邊的貓頭鷹打電話。
有你真好。看,極光,因為你一直擠對我,拒絕我的真情流露,立誌在情感表達上把我培養成一個冷血女殺手,像這種肉麻兮兮的話,我隻能寫在這裏,以此明誌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沒什麼朋友,自己的人際關係網,說好聽了是極簡,真實情況是寒酸,手機裏隻存著十幾個人的電話,還包括了我爸我媽。這麼做不是高看自己手機的純淨度,而是總覺得,如果有一天被人綁架了,綁匪按照我的通訊錄裏存的電話,一個挨一個地打過去要錢,我希望每個接到電話的人都會說:“哦,鮑鯨鯨啊,我認識她。先別殺,我給你湊錢去。”
極光的電話就存在我的手機通訊錄裏,為了我的安全起見,我發自內心地希望他的新書大賣特賣,多賺點兒錢,日後好為我的贖金添磚加瓦——雖然被綁架這種極端情況出現的機會不大。
極光在這本新書出版前,發來一份電子版先給我看,那時候我正在寫自己的新小說,每天對著屏幕折磨自己,無數次想椅子一蹬直接躺倒在地上打滾兒。有一天實在寫不下去了,我把極光的新書完整地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