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後,我們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他的事,我會永遠封存起來,成為這個世上任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傷口還未痊愈時,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的腿騎電動車時摔傷了。我匆匆衝向寧易水辦公室向他請假,他很快簽好字,並特批了一周的假期,還遞給我五千元錢。
我執意不肯收,他說,這是提前預支的薪水,我才勉強收下。臨出門時,他送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素素,一定要回來。”他俯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含著淚點頭道:“嗯,會的。”
其實我很害怕,我害怕父親會出什麼意外,害怕他會從此離開我,害怕世上隻剩孤苦伶仃的我,留在一座孤獨無助的城市。
漫長的列車上,漫長的回憶一遍遍漫過我的腦際,沉甸甸的,沉下去,又浮上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平均一個月就要進一次醫院,父親微薄的工資支付我的醫藥費根本是杯水車薪,為此,他不惜在下班時到大街上去撿廢品換錢。每次我看到他佝僂著身體,在地上和垃圾桶裏搜尋被人丟棄的飲料瓶和廢棄物時,都會油然生出一種厭棄感。我心目中的父親,應該是高高大大頂天立地,穿著西服和白襯衫,開著小汽車,成天出入於高級賓館和高樓大廈,這樣才配得起我模糊的記憶中高貴優雅的母親。可惜,我無從選擇我的生父。
記憶中爸爸時常吼我、嚇唬我,但從未打過我,他好幾次高舉著巴掌,但始終沒有落到我身上。
記得有一次父親問我:你的愛好是什麼?
我無從回答。我有許多愛好,畫畫、寫作、唱歌、跳舞……而這一切,都隻能是一種愛好而已,因為父親沒有錢為我報各種培訓班,他隻能勉強供我上最普通的學校,這讓從小就自命不凡的我一直同命運抗爭著,為了不做一個普通人。
後來,我的愛好隻剩下發呆和無邊無際地遐想,還有黑得沒有盡頭的孤獨。如果我告訴你,我的愛好是孤獨,你會不會信?父親不信,陳宇飛不信,寧易水也不信,隻有蘇沐暮信,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我此生永遠都會記得,有一天放學後,我與同學們一起打完籃球後,用零花錢請大家一人喝了一罐飲料。我們愜意地喝完冰飲後,隨手將易拉罐扔在腳下。我正準備將腿邊的易拉罐當球踢,忽然白球鞋邊出現一隻肮髒的手,手指已然泛黃。那隻手緩緩拾起易拉罐,然後艱難地直起身子。我同他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後,頓時僵在了原地。
我和他對視了幾秒,然後咬了咬牙,迅速將目光移開,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你認識剛才那個撿垃圾的老頭兒嗎?”同學問。
“不,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那種人。”我故作輕描淡寫地說。
父親撿垃圾的事雖沒被同學識破,但那足以令我羞恥萬分。從此,我精確推算他拾垃圾的時間,放學後故意在學校做作業或打球甚至呆坐到很晚才回家,時常餓得饑腸轆轆。那件事令他很受傷,從前他都替我洗被我踢髒的球鞋,惟獨那天,他看都沒看一眼那雙鞋,任由它孤零零地擱在窗台上。我隻有兩雙鞋替換著穿,所以將那雙鞋一連穿了好幾天,穿得實在氣味難聞時,才自己動手洗了,卻無論如何也不如父親洗得白淨。
那件事我曾想向他道歉,但最終我什麼也沒說,我和他之間一直都是長話短說、能不說的盡量不說、說了有時也白說的狀態,所以,說與不說,在我們看來都一樣。後來,我們之間仿佛什麼也沒發生,照常各自上班、上學、考試、吃飯、睡覺。但父親,明顯地蒼老了許多。
我多麼想一回到家就為自己當年的無知而道歉,可真要麵對他時,那句“對不起”我真能說出口嗎?老爸,對不起,請原諒我從前的虛榮,原諒女兒的不孝!
是的,因為虛榮,你在我麵前撿易拉罐時,我竟可以裝作不認識你;
因為虛榮,我去茶樓做了一名陪聊小姐,為自己原本潔白的一生抹上濃黑的一筆;
因為虛榮,我差點錯失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因為虛榮,在愛情麵前我一直在逃避……
所幸,現在的我,終於能拋下那些虛妄的東西,平靜地接受現實,去麵對真實的自己。
來到家門口,看到熟悉的家,恍若隔世。我驀然驚覺,竟已有近一年沒回家了。
父親躺在床上,正用一塊布仔細擦拭著什麼,絲毫未察覺到我。
“爸。”我輕喚道。
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東西掉到地上。他掙紮著想去撿,受傷的腿卻限製了他的活動。他懊惱地歎了口氣。
我彎下身,替他拾起,原來,是一張我和父母的全家福。“沒有摔破,沒有摔破呢!”他激動地說。他如獲至寶地將失而複得的相框捧在手上,又鄭重其事地交給我。
我們隻有一張珍貴的全家福照,照片上,我和爸爸笑得很甜,媽媽卻一臉蒼白。他將這張照片鎖進了抽屜,生怕我看到後會想媽媽,可他絕對想不到我早已將這張照片偷看過無數次。每當我受委屈時、被他責罵時、想媽媽時,都會拿出這張照片悄悄地看很久,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原位。
我和爸爸的五官一點也不像,臭脾氣倒是很相像。不同之處還有,父親太老實,而我選擇做一個精靈古怪的人,這一點,應該是傳承了母親的性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