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我迅速替他重新拉好大門,他戀戀不舍地抽回放在我胸口的手。
我快步走在前麵,他小心翼翼地緊跟著。轉瞬,我又還原成一塊心冷似鐵的堅冰。
“喂,走慢點,沒人踩你的尾巴。”我狠狠地白了陳宇飛一眼,不知怎的,我突然無心同他開玩笑。
“對不起。”聽了陳宇飛的話,我非常生氣。我不喜歡隨便道歉的男人,我家那個被我稱作父親的人無論對與錯,從不向我道歉,我也不奢望他道歉,盡管他自作主張地為我更改了高考誌願,繼而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憎恨男人道歉。我鄙視一切怯懦的男人。而此刻,這個男人竟然向我道歉!
好吧好吧,那本淑女就陪你玩到底!
其實一開始我就在陪他玩兒。我從家裏偷出來的三百塊錢除去車費和住宿費,早已所剩無幾了。我不能活活餓死,我得活著。我得為在天堂裏享福的母親和生活在地獄裏的“哎”而活著,我同樣也要陪他生活在地獄裏,慟哭或者傻笑,快樂或者悲傷。
那個陳宇飛有點意思,我得讓他陪我有意思地活著。我故意選擇他去的那家羊肉泡饃店用餐,故意假裝錢包丟了。其實,我身上壓根就沒帶一分錢!
我感覺自己像個薑太公,沒有魚餌,卻敢鬥膽去釣魚,陳宇飛就是那條淺水魚。
我怎麼敢如此大膽地去替他拉拉鏈呢?其實很簡單,我這人天生膽大。自從四歲那年親眼目睹了母親喝農藥的那一幕,我便對任何事再也無所畏懼了。
六歲那年,父親撿回來一隻八哥,我嫌它成天叫喳喳的,忒煩,便撿了根煙頭,剝去煙蒂的外衣,將那軟綿綿的部分塞給八哥吃。後來,八哥慘叫著噎死了,我的耳根也自然清靜了許多。父親將我拎起來死命地打,我也像八哥一樣慘叫著,卻強忍著從頭到尾沒流一滴眼淚。我從未向父親解釋,我隻是想用煙蒂堵它的嘴,我也曾為它哭了許多個日夜。
十歲時,我和同學偷偷溜進公園看燈展,為逃20元的門票,瘦小的我試圖從被人折彎的鐵柵欄處鑽進去,不料膝蓋卻被一根尖利的鐵絲鉤住了,生生撕下一塊肉,立時血流如注。同學都嚇傻了,我卻若無其事地說:“趕緊進公園吧!”我找了個破塑料袋,往裏麵墊了些草紙,隨意包紮了傷口。好在我命硬,傷口也沒發炎,一個多月後竟奇跡般地好轉了,但至今膝蓋處仍留有一塊碗口大的傷疤。
我不怕蛇,不怕蟑螂,不怕毛毛蟲,不怕螞蟥,不怕打雷閃電,不怕午夜凶鈴,我喜歡深更半夜一個人看鬼片,我喜歡和同學一起看電影時欣賞她們哭得抽抽答答而自己卻無動於衷。我天不怕地不怕,卻隻怕一個人:我老爸。
誰都有一個克星,我唯一的克星便是我最敬畏的老爸。
我獨自逃到古城西安,一是為了衝私自替我修改高考誌願的“哎”出口怨氣,二是為了嚇唬我老爸,故意讓他擔心,可我畢竟畏懼他,我終究還是要在他麵前屈服,回到他那個所謂的家。我幾乎身無分文了,我得想辦法回家。
“陳宇飛,我沒地方住了,帶我去你家吧。”
“我的家也不在這裏。”
“噢,差點忘了,你是來‘尋夢’的。”我譏諷道。
“我的母親曾經在這裏。”
原來如此。他的母親是遺棄他們父子二人改嫁了,還是在此地辭世?總之,又是一個悲劇。我習慣於欣賞別人的悲劇,這樣我就可以天真地以為自己正經曆一場喜劇。
我無意多問,也不想深究。我自己的頭緒尚且找不著,手裏頭緊攥著一團亂麻,我18歲的腦袋怎麼也捋不清。後來,陳宇飛還是帶我回“家”了,確切地說,是我死皮賴臉地跟著他回家的。
他的家裏幾乎是一片白色的海洋。白牆壁,白床單,白被子,白拖鞋,白浴缸,長得白淨的我和他一起走進去,立刻和這片白色融為一體。粉色窗簾映襯著我們,編織成一幅動人的素描:楓丹白露。
他所住的賓館比我住的招待所要好二的N次方,而現在,我連住負二的N次方地方的錢也沒有了。
我的口袋和精神一樣赤貧,我的情緒卻是一個暴發戶。
我在陳宇飛白色的家裏,把自己當成女主人,自如地進出,從容地看電視,喝水,吐痰,如廁,對著鏡子搔首弄姿。
我準備洗澡了,我住的那家破旅舍裏,連熱水也沒有,這種三伏天,若再沒地兒洗澡,我懷疑自己會變成泡菜壇子裏的一坨醃菜,旁邊還漂著臭豆腐。所幸,我終於找到一處地方痛痛快快地洗澡了,也不用擔心變成下飯的鹹菜了。
我站在鏡前,一件件脫掉自己的衣服……
炎熱的夏天,其實我也沒有多少衣服可以脫,因為,我不喜歡穿束縛人的胸罩。我喜歡在鏡前肆無忌憚地欣賞自己的胴體。
我對自己的身材相當滿意,雖有些贏弱,但不錯的五官和高挑的個子倒也彌補了不足。
我的身體是一朵曾開過的花,並且正在嬌豔欲滴地綻放著。我的胸口有一處紋身,是我的第一個男人親手為我紋上的。那是一朵盛放的水仙花。
那個男人用身體將我的花期提前,又殘忍地將這朵花無情地摧殘。我的心是一朵枯萎的花,還沒等到花期便已然提前萎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