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球,憑什麼滾過去又滾回來的!
既是父命,隻得遵從,省得他老人家又橫鼻子豎眼睛的,我隻得裝成一個球,老老實實地滾了回來。
“陳阿姨送來的水果,帶到學校吃去。”
“遵命!”
我苦大仇深的父親如今走了桃花運,有個年近五十的陳阿姨一天往我家跑八趟,我懷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而走錯了門,或者我是她的私生女,總之,她想盡千方百計來討好我和父親。可惜,父親對她絲毫不待見,禮貌得像個紳士,客氣得像個君子,除我之外,沒人知道,父親是個“土紳”,更是個暴君。
也因為父親不喜歡陳阿姨,我反倒喜歡和她親近。反正愛我的和我愛的人那麼稀少。我虛偽地真心地或者違心地喜歡她,並且接受她對我的一切好意。
我狡黠的作法反而讓父親進退兩難。啊哈,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提了幾斤重的水果,滾出家門,滾到公共汽車上,再滾回學校。將那一袋水果塞進寢室的櫃子裏,一不留神袋口沒係好,幾個蘋果滾到地上……
牛頓通過蘋果發現了地心引力,而我則通過蘋果想到了淑女林素素新的吸引力……
我就是個球!兩極稍扁,中間略鼓。
我出生時因為難產,大頭被一個護士用產鏟夾扁了,至今看上去還有點不規則,還好我留著足以遮羞的長發;我的腳是個扁平足,買了新鞋總覺得穿著絆腳;至於中間略鼓,啊哈,本淑女是女人,自然會有一些弧度。
球狀的淑女林素素將行李放回寢室,便匆忙逃出校園。我從來沒想到會來到這所學校,直到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
自從知道母親去了天堂,自從懂得了天堂的真正含義,我便一天天幻想著能離父親遠一點,這樣就能離天堂裏的母親近一點。所有父親喜歡的事,我都不喜歡。所有父親讓我做的事,我都想盡千方百計去違抗。
我的高考誌願填的所有大學都是外地的。從北京到上海,從廈門到南京,從廣州到杭州,除了父親所在的城市武漢,去哪裏都可以。如果可以跑到國外去,我想我肯定填個什麼早稻田或者田納西之類。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別人都是笑著的,而我卻哭了。
“哎,怎麼回事?”我質問父親。
我很少稱呼他為“父親”,我習慣叫他“哎”。他很快明白我指的是什麼,略帶歉意地說:“那個,我替你把誌願改了。”
“你憑什麼改我的誌願?!”我用他遺傳給我的大眼瞪著他,內裏含有極大的殺傷力和震懾力。
我想他一定是心存愧疚了,半天不作聲。這可不像他的風格。我想咆哮,我想打,砸,搶,殺,燒,毀滅掉所有的一切,我想將眼前的這個和我有著血緣關係,卻又隨意支配我的人狠狠地罵一頓,或者以任何一種方式來侮辱他,然而,我什麼都沒做,我隻是狠狠地摔門而去。
我突然消失了三天。
我知道,他一定急瘋了,去親戚家,去同學家,去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瘋狂搜尋我。如果找不到,他頹唐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吧。更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我,他又如何向我那被他逼死的可憐的母親交待!
他當然找不到我。我偷了他的三百塊錢出來,隨便上了趟火車,隨便買了張火車票,本來想隨便上一節車廂的,卻被一個凶神惡煞的乘務員攔在車外,強令我去車票上寫的那節車廂。
我隨便到了一個城市,到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突然離開了他。
這是我18年來第一次離開他。突然感覺自己像一隻小小鳥,一隻快樂至極小鳥,沒有翅膀也能自由飛翔。沒有人成天在小鳥耳邊嘮叨,你一定要考重點大學,否則以後就永遠見不到太陽;沒有人會知道,小鳥多麼想念那個僅停留在四歲印象裏的母親;沒有人會懂得,小鳥多麼想從此遠離那個叫做父親的人,去外地上大學;沒有人能理解,小鳥的夢想與希望在一夜之間驟然破碎,小鳥鴻鵠般的夢想、隱形的翅膀突然被那個“哎”攔腰折斷了。
我去了一座名叫西安的古城。我獨自一人無所事事地走在千年古城牆上,用力地蹦,使勁地跳,還不時衝城牆下的人們吹口哨。
“哎,我來了!”我對城牆下的一個中年男人高聲喊道。那個陌生男人回頭朝我望了幾次,我向他扮鬼臉,那個男人嘴裏嘟噥著什麼,漸漸走遠了,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