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鐵馬寺
老喇嘛色登紮布蹣跚著拉開大門,陽光像是剛煎熟的雞蛋一樣,熱氣騰騰的鋪滿了碧綠的山坡。肆意的香氣和熱情讓老喇嘛差點被嗆倒。
老喇嘛緩緩抬頭,眯著眼看了看太陽,嘟噥著:“永恒的太陽啊,紮布陪伴了您七十年,老得不成樣子了,您還小夥子似地。”
太陽不理睬他的話,踢踏著,把陽光一節一節的躥出去,一會兒照到了不遠處的日照山。
色登紮布對著日照山的方向鞠躬,嘴裏含混不清的念叨著什麼。念叨完後,他慢慢站直身子,剛要轉身回去,有人尖著嗓子喊他:“喂,紮布。”
是個女人的聲音。雖然聽起來聲音清脆婉轉,有著百靈鳥一般的美妙,他卻知道,喊他的是一個老女人,他的鄰居其其格。
其其格是一個具有西亞血統的女人,據她說,她的祖先是古波斯貴族,到中國做生意,讓一場風暴吹得迷了路,牽著馬的尾巴一路到了蒙古。這一來再沒回去,就在這兒住下了。
色登紮布朝其其格看去。其其格從東麵走來,背著陽光,色登紮布看不清她的樣子,隻是感覺她移動起來的樣子,像是去年有個遊客給他的一本書上的大企鵝。
這讓老喇嘛感到奇怪,這麼個臃腫的老女人,怎麼總是那麼一副那麼好聽的嗓音?相比於她的身材,她的嗓音幾十年一直沒變。老喇嘛閑著的時候,甚至都想去研究一下她的嗓音不變的秘密。解開這個秘密後,或許能順便解決讓人永遠年輕的秘訣。
其其格邊搖晃著身子,邊劃船似地朝老喇嘛招手,說:“紮布,聽說出大事兒了,止馬穀地有四五個人被殺,聽說都是城裏人呢。”
紮布愣了一會兒,說:“其其格,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我們都處理不了這些事兒,就讓他們自己處理去吧,實在不行,還有政府呢。”
其其格說:“政府離這裏有一百多裏地呢,聽說鄉長的四輪車都沒有油燒了,他們怎麼來得了?”
紮布裂了裂皺紋縱橫的老臉,算是笑了,說:“鄉長的車那叫汽車。其其格,你連汽車都不知道。”
其其格說:“那怎麼叫汽車?明明就是四輪車嘛。”
紮布不跟她理論了,說:“那你去找你的四輪車去吧。”
其其格揮手抓了一把空氣,罵道:“這什麼蟲子啊。我說老巴登紮布,您可是這附近唯一的……能管這事兒的人呢,你不去管他們,他們這群迷途的羔羊,會互相殘殺,直到死光。
色登紮布等著其其格走近,接過她送來的奶酪,鞠躬說:“謝謝您,菩薩會保佑你的。”
其其格看著色登紮布的臉,說:“巴紮爾這個老東西,我不讓他給那些人當向導他非去,幸虧他腿快,撿了條命回來,我說這都是他平常受你的教誨,常拜菩薩,菩薩她老人家才救了他一命,要不,有十個巴紮爾現在也在哪兒躺著等老鷹的光顧了。”
色登紮布咳嗽幾聲,說:“老了,不行了,咳嗽起來沒個頭了。”
其其格嗬嗬笑了,她的笑聲裏有掩飾不住的悲涼。笑了一會兒,她也彎腰咳嗽起來,不過,她能控製住。憋住咳嗽,其其格說:“紮布,我們都老了。”
紮布說:“是,都老了。”
其其格看看陽光明媚的草原,說:“可是這草原永遠都是這麼年輕。”
紮布看著手中的奶酪說:“我要回去吃奶酪了。其其格,你繼續看你的草原吧。”
紮布朝著她笑了笑,瘸著腿返身回去。其其格在背後喊道:“紮布,你真的不管那些人嗎?”
紮布背對著其其格搖搖頭,就走回了院子。
其其格也失望的轉回身,邊走邊念叨:“這個紮布……”
吃完飯的紮布上完早課後,就坐在門外的大石頭上曬太陽。從這兒能看到遠處日照山的山頂。
不遠處偶爾有人騎著馬路過,看到紮布都老遠朝他打招呼。這些人都是附近的牧民,他們應該是從這兒路過,去尋找好的牧場。
快中午的時候,有三輛越野車從他的目光中走過。越野車吼叫著,野蠻的撕開碧綠的草地,朝日照山的方向駛去。
色登紮布聽到汽車的轟鳴,心裏一陣顫抖。每次看到汽車從這條路上走過,他都有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於十歲的時候他的一次經曆。那年,他稚嫩的目光第一次看到了鮮血飛濺,看到了人頭落地,看到他的父親,一個平日溫順的牧馬人,穿上一身黑衣,就變成了一個凶神,他同諸多的凶神一起,天降神兵一般,把一幫正在宿營的男女殺了個精光。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金發女孩。她驚恐的喊叫著,從她的小小的帳篷裏爬出來,朝山上跑。
剛剛砍殺完那些男人的父親,張弓搭箭,瞄準了那個在夜色中驚恐的小狐狸一般的少女。
色登紮布抱著父親的腿,想去拉他的胳膊。他脆弱的神經已經被悲慘的景象搞得頻臨崩潰,他帶著哭音喊:“阿爸,您別殺她啊,紮布求您了。求您了。”
父親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穩穩地拉開弓,右手一鬆,追討生命的箭矢就狠狠的紮進那少女的後背。
色登紮布跟著父親等人跑過去,把尚未死去的少女扶起來,父親質問她:“你們是那裏來的?你們是波斯人?”
少女美麗的眼睛看著他們,嘴裏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眼淚順著眼角,一直流到草地上。
那天晚上的月亮奇異的亮。少女的眼淚閃著寶石一般的光芒,滾動閃亮,砰砰的砸在草地上,也砸在少年紮布的心裏。
稍稍大些後,色登紮布開始受到殘酷的格鬥和騎馬訓練。也跟著父親到寺廟去燒香,接受喇嘛的祝福。那時候,紮布眼裏的父親就是一個很完美的佛教徒。
他迷茫的問父親:“阿爸,大師父說人要行善,可是你為什麼要殺人呢?”
父親嚴正的告訴他:“阿爸從來沒有殺過人。”
紮布說:“阿爸,大師父說善人要誠實,可是您為什麼還撒謊呢?”
紮布的父親惱了,踹了他一腳,說:“小兔崽子,老子從來不撒謊。老子沒殺過人,我殺的都是魔鬼,要去侵犯我們蒙古人神聖的先祖的魔鬼。”
紮布迷茫了:“那個小女孩也是魔鬼麼?”
紮布的腦子裏又出現了小女孩哀傷絕望的目光,和她晶瑩的淚水。
父親猶豫了一下,說:“是。因為魔鬼已經侵入了她的腦子。”
色登紮布讓父親帶著他去殺死小女孩的地方,父親不去。他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是鐵馬寺的一名喇嘛了。他跟著師傅出去做法事,經過一個大山坡的時候,師傅突然讓他跪下,說他師傅,也就是紮布的師祖,就是在這裏被人殺死了。
色登紮布這是在那件事兒過去十多年後,第二次聽人說起。父親在帶他參加那次殺戮之後,就對他說,那件事必須深深的埋在心裏,一直到死,都不能跟人說。
這次紮布終於有機會詢問這件事兒了,就問師傅:“師祖為什麼在這裏被人殺死?”
師傅說:“師祖是為了神聖的使命,舍身成義的。”
紮布知道鐵馬寺的老喇嘛是父親的好朋友,老喇嘛就是在那次襲擊事件中,被一個小夥子開槍打死的。小夥子用的是大口徑火銃,把老喇嘛肚子打了個大窟窿,很多內髒都直接打沒了。
紮布小心的問師傅:“師傅,你知道他們在這兒殺了一個小姑娘嗎?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師傅跟紮布磕完頭,帶著他就下了山坡,朝遠處的帳篷走去。
師傅說:“不知道。”
色登紮布後來知道,師傅是知道這件事兒的。他同樣也知道那個被殺的小女孩。
那已經是十年以後了。色登紮布和師傅一起殺了兩次人。他們第二次殺人的時候,也是十多個人圍剿一幫進入止馬穀地的人。那幫人在附近方圓百裏的地方轉悠了一個多月,被流浪歌手阿卡達發現,阿卡達跟蹤他們到附近,來跟師傅討水喝,喝完水之後,阿卡達就瘸著那條被狼咬去了一半肉的腿,到附近的牧民的蒙古包唱歌去了,隨著阿卡達的歌聲越走越遠,越來越多的黑衣人就來到鐵馬寺。
師傅讓紮布看家,自己帶著二十多個神秘漢子去圍剿那十多個進入止馬穀地的盜墓者。紮布後來聽說,師傅他們一開始很順利。那十多個疲憊的盜墓人,主要是下鄉知青,他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經都疲憊的睡了,紮布的師傅他們像砍瓜一樣砍殺了六七個,剩下的才醒了。
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在醒了的人中,有帶著槍的洋人。包括師傅在內,有四人死在了洋人的槍下。並且他們沒有完全完成任務,那個洋人攜槍逃跑了。
紮布的父親已經老了,但是還是跟著大家進行了長達十多天的秘密搜捕。最終,他們也沒有發現那個逃走的洋人。
師傅也是被火銃打死的。不同的是,師傅這次是背部受傷,因此還活了七八天。紮布和父親四處尋找巫醫給師傅治病。紮布計劃把師傅送到一百多裏外的政府醫院,但是師傅不讓。師傅說不用送到醫院,他就會死在半路上。
第八天晚上,師傅跟他說了很多話。師傅甚至站起來,讓他跪下接受他的一個破木匣子。
從那天起,他就成為了鐵馬寺的主持,也是鐵馬寺唯一的喇嘛。
同時,師傅讓他起誓,正式成為了那個秘密組織的一員,巴登紮布其實早就對這個有了心裏準備。師傅讓他翻開盒子,本來以為裏麵應該是珍貴的什麼物件,卻隻是一塊非常普通的鐵牌子和一本書。
師傅指著鐵牌子說:“如果有人拿著這個來找你,他們無論要你做什麼,你必須答應。你要記住,你是怯薛軍的後代,是大汗最忠誠的衛士。”
紮布答應著,看了看這個有著隱晦圖案的鐵牌子,把它扔進盒子裏。師傅說:“紮布,我其實看到了那個被殺的女孩子,是你父親射殺的,你父親為這個內疚了一輩子,他在夢中常看到那個女孩子的眼睛,以至於他現在都出現了幻覺。”
紮布想起了父親,這個倔強的老頭兒,已經處於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境地。上次紮布回家,他瞪著眼看了紮布半天,非常高興的喊道:“阿爸,您回來了?”
不過聽說有個進入止馬穀地的人成功逃出死神的包圍圈,他義無反顧的騎著他的老馬加入了搜尋的隊伍。
父親在幫助搜尋那個逃跑的洋人的前幾天,一直是處於清醒的情形中。他甚至參與了分析地形,安排搜尋路線。思路之清晰慎密,讓很多年輕人都欽佩不已。
後來幾天就不行了。他騎在馬上,稀裏糊塗,雖然沒有認錯人,但是很少說話。色登紮布非常驚訝,父親竟然沒有徹底糊塗,隻是處於那種半清醒的臨界狀態。
父親還唱歌,歌聲滄桑動人,很多人都差點落淚。
“嗚呼,我主!
雄鷹騰飛民之上兮,汝昨非翱翔於天宇耶?
嗚呼,我主!
靈車軋而行兮,今豈載汝而去耶?
嗚呼,我主!
賢妻愛子世所罕兮,汝果離之而獨去耶?
嗚呼,我主!
忠臣良將願效命兮,汝豈棄之而不惜耶?
嗚呼,我主!
雄鷹矯健展翅飛兮,汝昨非盤旋於天宇耶?
……”
2 站立的棺材
父親在第八天早上,在師傅開始迷糊的時候,趕到了鐵馬寺。
紮布已經開始為師傅準備後事了,很多趕來幫忙的牧民已經開始在寺廟後的小山坡上開挖墳墓。
父親突然騎著他的老馬趕到了。父親看到躺在地上,已經瘦成一個紙人的師傅,異常清醒。說:“騰格爾,你會受到天神的接見的。”
師傅聽到父親的聲音,竟然也有了精神,非常欣慰的笑了,說,:“紮木爾,你說的對,我已經聽到天神的聲音了。”
父親又唱起歌。
“ 嗚呼,我主!
汝為人傑,
天之驕子,
受長生天之遣,
降臨人世,
汝欲拋棄忠實之百姓耶?
汝欲棄我等將士而去耶?
汝有——
富饒美麗之家鄉,
與汝同樣高貴之賢妻。
堅如磐石之政權,
精心製定之法律。
昔日星散之百姓,
今已十戶為一體。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
師傅跟著父親一起唱,不過父親的聲音高亢,師傅的聲音稀薄,相比之下,父親的聲音是高山,師傅的聲音不過是纏繞著高山的小溪。
直到小溪斷流,師傅在父親的懷裏安詳的死去,父親還一直唱著這首歌。父親中午沒吃飯,一直唱到了晚上。聲音從高亢變得沙啞,變得微弱,一直到昏沉沉睡去。
傍晚,紮布關廟門的時候,有兩個牧民抬著一個大箱子,朝他打招呼。
紮布知道他們是想把箱子放在這裏。鐵馬寺有時候是附近牧民的免費倉庫,牧民轉場的時候,有不需要帶的東西,就會放在他這裏,等轉場回來,再來取。
紮布那時候年輕,有的是力氣,他幫著一個看來有些老的牧民把箱子抬進屋子。牧民對他鞠躬,說:“好心的紮布,您會有好報的。”
紮布剛死了師傅,心情不是很好,隻是朝他們鞠躬還禮,就關了廟門。
做完晚課,紮布剛要歇下。昏沉沉躺在一邊的父親卻喊道:“紮布,給我杯水喝。”
紮布倒了杯水給父親,父親喝完了,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人來送了個箱子?”
紮布說:“是。”
父親站起來,來到放箱子的房間。
父親繞著箱子看了看,用手拍了拍箱子。箱子沒鎖。外麵用繩子鬆鬆的捆著,顯然是抬著的時候用的。
父親讓紮布找來釘子,把箱子狠狠的釘死。他還在箱子的底部,找到一個小小的好像蟲子咬出的洞,他讓紮布找了一塊木頭,把這個洞釘死,然後再去睡覺。
當天晚上,他聽到屋子裏有非常激烈的類似打雷一樣的聲音,甚至有鬼一樣的嚎叫。他被驚醒了,要出去看。父親死死的拉著他,說:“這是天神來接你師傅。”
第二早上,紮布還沒起來,就有人在外麵拍打廟門。
紮布給他們開了門,看到昨天晚上來送箱子的那兩個男子,笑容可掬的站在外麵。
紮布把他們帶到放箱子的地方,兩個人看到被釘死蓋子和小洞的箱子,朝著紮布鞠了一躬,就抬著箱子走了。
他們走出院子,紮布才發現在有一道黑紅的血線,從屋裏一直淌到院門口。
他走進屋子,在放箱子的地方發現一灘血。
父親走了過來,看著那灘血,對他說:“紮布,你記著。做為大汗忠實的衛隊成員,一的一生最少要遭受至少一百次暗殺。這僅僅是第一次。”
紮布看著父親,腦子裏又出現了那個小女孩哀怨的眼神。他剛要跟父親探討一下殺人和暗殺的問題,父親看著他,笑了:“說,阿爸,您回來了?”
那時候,是文革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也許因為路途遙遠,紅衛兵小將們隻光臨鐵馬寺一次,他們說先禮後兵,因此對紮布很客氣,給他宣傳了一頓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問他懂了沒有。
紮布說懂了。
一個帶著紅袖章,紮著兩條羊角辮的小女孩很稚氣的笑了,說:“你看,毛澤東思想就是偉大,連這個封建餘孽都一聽就懂。”
他們好奇把寺的把寺廟從裏到外都看了一遍。那個小女孩批評紮布,說:“你們供奉這麼多的牛鬼蛇神,卻連一尊毛主席像都沒有,我看你們是典型的反革命。”
紮布嚇得戰戰兢兢說:“毛……我不認得他老人家。”
紅衛兵看著他的樣子,很不屑的說:“我會讓人給你送一個來。不過,你不許對他老人家念經,你要對著他讀《毛澤東選集》。”
說完紅衛兵扔給他一本書,揚長而去。
紮布沒等到他們來送毛主席像,卻等來了暗殺。
那天傍晚,紮布到門外的石頭上收拾鋪蓋。他喜歡把被褥拿出來,晾在外麵的石頭上,晚上睡覺的時候,抱著軟乎乎的被子,會聞到青草的香味兒。
他先把被子抱回家,出來抱褥子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拉著棺材的馬車。在草原上看到拉著棺材的馬車非常少見,最讓他驚異的是,馬車上拉著的棺材是站在馬車上的。
紮布知道薩滿巫師的棺材是豎著下葬的,但是這種豎著拉棺材卻是見所未見。因此就停止收衣服,站在門前觀看。
當時已經落山,。西邊的天空,是一片很豔麗的桃紅色。
那些人從東麵走來,身上和臉上似乎也披著一層粉紅,他們似乎也看到了紮布,跟著馬車兩邊行走的人,一齊抬頭看著紮布,紮布似乎感到他們是很遙遠的天際走過來的,走了多少年,上百年。
看著很詭異的馬拉豎棺,他突然想起了師傅說的一個故事。
大汗西征時,在花刺子模大敗國王劄欄丁,殺敵三十萬餘眾。那是屍橫千裏,血流成河。
紮欄丁孤身一人,狼狽逃竄,成吉思汗帶人在後麵猛追。眼見就要追上的時候,大汗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輛拉著棺材的馬車。
馬車的兩邊走著幾個穿一身古怪黑衣的漢子,馬車上是一幅站立著的棺材。
花剌子模在幾百年前是信奉拜火教教的,即便是現在,還是有很多宗族信奉拜火教。別說是成吉思汗,就是紮欄丁也是很多年後才知道,讓拜火教大師救了他的是他的一個妃子蘇珊。
大汗當時大怒,勒令兵馬上前,把這幾個人殺掉。但是,大汗的兵馬卻動彈不得。大汗憤怒,揮刀要親自上去,被身邊的謀士勸住。
謀士說這個棺材裏的主人應該是得拜火教的得道高人,他以這樣的形式過來,是以阿胡拉瑪茲達的名義來勸大汗放生的。大汗要殺絕對能殺了他們,也能殺了劄欄丁,但是那會惹惱拜火教,對大汗的事業會有傷害的。
成吉思汗聽了謀士的諫言,眼睜睜的看著劄欄丁遊過印度河,成功逃生。
現在,紮布看著這個幾百年才出現的奇景竟然就出現在他的麵前,不由得遍體生寒。
那個站著的棺材和眾人,視若無物的經過色登紮布的麵前,一直朝著那桃紅色的晚霞走去,一直到完全走進了桃紅色的彩霞裏,影子都看不到了。
色登紮布把褥子抱進屋子,坐著想了想,就操起刀,關了廟門,朝著豎棺走去的方向追去。
3 等待死亡
西邊天空的桃紅色,已經開始發暗,給紮布的感覺,好像那些人的灰色的眼神把天空搞黑了。
自己一個人去跟蹤他們,這是一個獨立的,沒有預謀的行動。在他們這個組織中,這樣的行為是不允許的。但是,今天的事情太突然,紮布根本沒有通知任何人的時間。
邊走紮布邊嘀咕,不知道自己的這次行動是福還是禍。
翻過一個小山坡後,是一小小的山穀。傍晚的山穀顯得安靜平和。色登紮布在坡頂仔細看了看山穀,山穀裏光線已經很差了,能看到平緩起伏的土坡,卻沒有馬車和那些人的影子。
色登紮布有些迷惑。雖然這是個小山穀,經過這個地方起碼也得半個小時。按照這些人剛剛走路的速度,和他們遲滯的腳步,走過這片山穀沒有四十分鍾是不可能的。從鐵馬寺爬到坡頂自己曾經測量過,他不緊不慢的走,需要二十分鍾,也就是說,他們從他眼前走過後,走出這山穀,需要一個小時。而現在,不過是半個小時的光景,他們竟然就消失了。
色登紮布握緊刀柄,順著馬車道下了山坡。小路右拐,轉過一麵山峰,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坐在地上的姑娘。
即便是天已經開始黑了,紮布也能看出來,這個穿著一身時下流行的黃軍裝,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就是那天帶著十多個孩子,坐著拖拉機來給他上課的女孩子。
色登紮布對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個女孩過於豐腴的前胸。他是一個喇嘛,那樣看一個女孩子是罪過,但是那天他被身後的男孩子反擰著胳膊,做噴氣式飛機狀,又不能低頭著閉著眼,要常常看女孩子的眼,作凝神靜聽的樣子,常常不注意就看到隨著女孩子又蹦又跳起伏不已的兩個乳房。
紮布是很平靜的看著這兩個東西的。女孩子的跋扈和無知讓她對這她身上的任何東西,都毫無興致,隻是覺得恥辱。
是的,是一種恥辱。他都感到恥辱,自己怎麼也同她一樣,長著兩隻眼睛,一個嘴巴呢?
做為同一類生物,他覺得有這樣的一群同類,覺得可恥。
但是,看到他的兩個發育良好的奶子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她可憐了。她竟然是一個人,是一個女人。
這讓他覺得很荒唐,很可笑,甚至,他覺得她真的是讓人可憐。
因為,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人了。
現在,色登紮布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女孩子漂亮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可憐巴巴的看著紮布。嘴裏被用一塊白白的東西堵著,老遠看著,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白牡丹花。
色登紮布警惕的看著四周。這個女孩的突然出現,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這比眼前豎著那幅棺材還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他慢慢的朝她靠近。隨著距離縮短,他看到那女孩子的眼神淒迷卻流露著祈求。她被五花大綁,兩隻胳膊擰在身後,隻能徒勞的扭動著身子,朝紮布發出一聲聲羊羔子似的叫聲。
天色已經越來越暗,紮布猜測這應該是一個陷阱。這個女孩子不會無緣無故的被扔到這裏,附近肯定有人。
但是,他對他們的目的卻沒有認真的去想。他隻是想如果這個女孩子萬一真的是被綁架的呢?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綁架殺人是常事兒。
讓他有這種想法的主要原因,是他覺得這個女孩子單純。那天他透過她的眼睛裏,看到的是狂熱和無知。因此,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應該不是這個陰謀之一,看在同是人類的份上,他要救他。
色登紮布聽到身後傳來許多腳步聲的時候,還想著快點救了這個女孩。就在他離她隻有幾步遠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冷冰冰的聲音:“老實點兒,別動。”
紮布聽到了手槍打開保險的聲音。傍晚的山穀靜得就像是凍結的河流,因此紮布聽得清楚,一共有六隻手槍,朝著自己打開了保險。
紮布看著眼前的女孩。女孩竟然朝著自己很邪惡的笑了。她抖動了一下肩膀,綁著她的繩子蛇一樣從她身上扭動著,脫落下來。女孩子舒展開身子,把嘴裏的白牡丹花一般的白布取下。朝著紮布無聲的笑了。
紮布心裏涼涼的。他想轉回頭,身後傳來了冷冷的聲音:“別動。再動我可就要送你上長生天了。親愛的紮布上師。”
身後的聲音冷靜寬厚,沒有平常殺手的那種致命的尖銳。這讓紮布有些感動。他覺得這個殺手,應該是個好人。因此他說:“您放心,我不動。可是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後麵的聲音依舊是冷的但是溫厚的。他說:“這個你應該去問你們的大汗。紮布,如果你告訴我地下城的入口,我們也許可以饒你一命。像拖依一樣,平靜的渡過一生。”
紮布心裏騰起了憤怒,他喊道:“拖依?原來是你們……,佛祖不會饒過你們的。”
拖依是紮布的好朋友,一個樂觀的蒙古族漢子,喜歡彈著馬頭琴唱歌。但是去年他和他的羊群突然消失,紮布等人在一個山穀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了雙腿,木頭一樣躺在一個帳篷裏。如果不是紮布等人找到了他,估計用不幾天,他就要去見大汗了。
他的腿不是斷了,是被人用鋸從大腿根的位置,鋸掉了。
應該說,給拖依實施手術的人,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他們給他止了血,做了非常專業的包紮,還用了藥。
紮布等人把拖依送到自治區醫院,醫院的人都非常驚訝。說這樣的手術比他們醫院水平都要高的多。 但是紮布對近兩個月的失蹤諱莫如深。無論別人怎麼問,他都是一言不發。
拖依沒有孩子,妻子在他被找到後,悄悄的離開了他。紮布把拖依接到鐵馬寺,照顧了他兩個月。
在兩個月裏,拖依隻對紮布說了一句話。他說:“警惕那個波斯女孩。”
紮布詢問波斯女孩的樣子,或者她的住址,拖依不回答了。他隻是告訴紮布,她肯定會來找你。
紮布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她把身上的黃色軍裝上衣脫掉,露出了傳統的波斯袍子。她把一伸手,竟然把頭上的羊角辮拽了下來,一頭長發披散下來。一個純淨的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馬上變成了一個女巫。
這個女巫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豔麗而神秘。她搖動手上的鈴鐺,拉著棺材的馬車緩緩的從一個小山坡後走出來,站在紮布的麵前。
紮布看著馬車上的趕車人。那個人一身黑袍,長長的頭巾遮住了臉,木樁子似地,一動不動。
女巫的聲音依然稚嫩,她說:“說吧,地下城的入口在那裏。”
紮布看著女巫,問:“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麼?”
女巫冷冷的說:“這個不重要。你如果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會告訴你的。”
紮布問:“革委會裏是不是有你們的人?”
女巫猛然轉頭,看著紮布。紮布看著她,女巫說:“就像當初蒙古人遍布我們的土地一樣,我們的人無處不在。”
紮布問:“你們是花刺子模的後代?”
沒等到女巫回答,後麵溫厚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說:“紮布,曆史是無法改變的,但是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數三個數,如果你還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我隻能送你去見你們的大汗了。”
“一.”
那聲音不急不慢的吐出一個字。
色登紮布在心裏歎了口氣。隻從自己成了鐵馬寺的主持後,已經有七個弟兄神秘消失了。誰都知道,他們是怎麼消失的,可是,沒有一個人退縮。
他們認為,大汗的靈魂一定在不遠處看著他們,他們將在那個世界永生,他們失去的不過是一些皮肉而已。
紮布知道,他死了後,剩下的弟兄們會找到那個傳了七百多年的鐵牌,把他鄭重的傳給另一個勇士。
他們隻從接受這個牌子的那天起,就等待著殺人和被殺,因此紮布沒有太多的遺憾。
“二。”
紮布突然說:“請稍等,反正我就要死了,你們能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嗎?”
靜止了一會兒,那個溫厚的聲音說:“好吧。你是第一個幸運的知道我們的身份的人。你聽著,我們的祖先是花刺子模國王紮欄丁的護衛,我們不是拜火教。這跟他們沒關係,紮布,你滿意了嗎?”
紮布說:“那你們為什麼要用薩滿的巫師的豎棺呢?
女孩子接口說:“我先祖就是薩滿大巫師,能闖九道關,能上長生天。”
紮布點點頭,說:“謝謝各位了,請送色登紮布上路吧。”
色登紮布閉上眼,等著那個聲音喊出“三”。
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陣哀嚎聲。
4 拖依之死
紮布驚愕的轉回頭,看到呈半月形圍著他的八個蒙著麵的漢子接二連三的倒下,從他們的身後,走出十多個搭著弓箭的蒙古漢子。
他們越過那些屍體,圍著紮布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巫。
女孩子歎口氣,拔出槍,緩緩的把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她看著紮布,說:“我真的打算給你送個雕像的。”
色登紮布說:“你更想殺我。”
女孩子說:“我沒想這麼早殺你。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色登紮布看著她,心裏有些難受。她是一個那麼迷人的小女孩,他知道,她是必須死的。
女孩子朝他笑了,笑得很迷人,有些邪惡。她說:“我知道你叫紮布。二十年後,我還會來找你的。”
紮布問:“你還要來殺我麼?”
他的話沒說完,女孩手中的槍響了。
紮布隻聞到一絲淡淡的甜腥,看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女孩的另一側額頭衝出,女孩還朝他笑了一笑,就摔倒在地上。
紮布記得那個女孩子的話。他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個薩滿教徒,那她是會預知未來的。她說二十年後能來找他,他相信她不會食言。隻是他沒有想到,等這個女孩的後代真的來找他的時候,她竟然成了個拜火教的人。
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十多年了,當年健壯的色登紮布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還是活得好好的。閑得無聊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埋怨過那個女孩,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了,你怎麼還不來呢?再不來,紮布可真不等你了。
鄉長巴圖開著他哐哐作響的吉普車來看他的時候,紮布忍不住問他,認不認識那個當年那個帶著人來給他“上課”的女孩子。後來色登紮布想起來,如果不是她的首肯,那些狂躁的小子真能把廟裏的佛像給砸個稀巴爛。所以,她還算個好人。
鄉長說:“不認識。那時候我還小呢。”
紮布若有所失。但是他還是讓鄉長想法打聽一下那個女孩子的家。他還說出了跟著女孩子一起跑到他的寺廟的幾個孩子的名字,也許問問他們,能有收貨。
鄉長很忙,搬下糧食和奶油,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紮布去參加拖依的葬禮。這個鐵塔一樣的漢子自從失去雙腿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紮布是離他最近的人,常常去看他。他每次去的時候,都看到拖依坐在他破爛透風的蒙古包中間,披著毛毯,一口靜立的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