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班長沒有理會小趙的哀求,他用手探了探這個人的鼻息,搖頭說道:“死了。”
江風嗚嗚地吹,沒了命似的往皮肉下麵的骨頭裏鑽,濕透的棉衣像鐵皮一樣跟著江風變本加厲地摧殘著身子。我再去觀察破冰的江麵時,發現那個黑物似乎正在緩緩下沉,原本洶湧的波動平息了許多。
我問郝班長:“現在怎麼辦?”
郝班長把那個包袱拿過來,待解開外邊的兩層粗布之後,我看到了一隻食盒。食盒做得還算講究,雖然天色較暗,我還是看清了盒麵的圖案:一隻踩著流火的麒麟。我去掀食盒的蓋子,郝班長一把按住我的手:“先別動!”他轉臉對小趙和吳老蔫說,“你們把屍首拉回城裏交給警備連,我估摸著這個人是咱們的同誌,我和小馮去石人溝送東西。”
吳老蔫“哧溜哧溜”地抽搭著鼻涕,他指著我和郝班長身上冰甲般的棉衣說:“民主聯軍同誌,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這樣趕路,怕是走不出二裏地就得活活凍死。這時節的老北風比茅坑裏的屎橛子還硬,再結實的身子骨也架不住它的折騰。”
說起來也巧,就在這個時候,江橋之上“嘎棱棱”停住了一輛卡車。有人推開車門衝著我們喊話:“是老郝吧?別的班都收工了,你們咋還沒整完?要是弄完了趕緊上來,我捎你們一段。”
我從聲音裏聽出這是後勤的周班長,於是連忙回話道:“周班長,我和郝班長掉進冰窟窿裏了,你車上裝的是什麼?要是有棉衣棉褲,先借我們兩身兒。”
周班長在卡車後頭搗鼓了一會兒,扔下兩套軍用棉衣,嘴裏連連嘟囔:“麻利換上跟我上車,再耽擱這破車該熄火啦。”
郝班長衝著他擺擺手:“老周,你先回去吧,我們還得再忙活一陣子。”
周班長關上車門時不忘囑咐道:“記得回去到我那裏登記。”說話間,汽車“突突突”地開走了。
郝班長趕緊讓吳老蔫和小趙並起身子搪著凜冽的老北風,我們這才換上了幹爽的棉衣。
石人溝距離城區較遠,若是走大路需要花費近兩個小時,那裏曾經有座日本人開設的礦業所,隸屬東邊道煉鐵會社。郝班長為了節省時間,決定抄近路盡快趕去。我們在江邊的小路上馬不停蹄,由於全城的戒嚴還沒有解除,許多老百姓都被要求夜間不得外出,所以沿路我們隻碰到了三名負責警戒的同誌。在向他們說明情況之後,我和郝班長繼續趕赴石人溝。
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冰麵之下的那個黑物—吳老蔫說那個東西是鱉龍;而剛剛死掉的人喊了兩聲“鬼”,從他死亡時的表情來看,似乎從前就知道這個黑物;還有那匹狂奔暴走的黑馬,也好像事先就知道冰麵要破裂……
我越想越覺得蹊蹺,便忍不住問郝班長:“你說那個黑物不會真的是髒東西吧?”
郝班長義正詞嚴地說:“馮健同誌,你是一名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咋能……”
郝班長話還沒講完,便“噔”地一聲停住了腳步。
隻見郝班長表情驚恐地盯著前方,原本張開的嘴巴“啪嘰”一聲緊緊閉了起來。順著他慢慢伸出的胳膊,我看到就在不遠處有兩團飄忽的長影。我第一時間就判斷,它們絕對不是人!因為這兩團黑影幾乎是聳在路麵之上的,高度少說也有三米—怎麼會有三米多高的人呢!
我真是嚇透了!
剛剛冰麵之下的黑物帶來的恐懼還沒有消減,這回又碰到了兩團巨型長影,由不得我不往別的地方去想。在這個問題上我要向組織坦白,那一刻我確實犯了唯心主義的錯誤,我願意接受廣大群眾的批評,並請求組織予以原諒。
我和郝班長立在風中,各自屏住呼吸觀察那兩團巨型長影,它們飄蕩的速度不快不慢,每次前移都橫向晃上兩晃,像極了我南方老家無常殿裏的黑白二爺。我捅了捅郝班長,指著腳下說:“班長,是底下的……兩位爺。”
我能看出郝班長在猶豫,他說話支支吾吾:“那啥……那個啥,你咋知道?”
我說:“城裏一下子死了上千口鬼子,這些家夥人生地不熟,陰曹地府裏還不派人幫它們認認路?”
郝班長點點頭“嗯”了一聲,卻又馬上瞪了瞪我:“差點兒讓你小子給帶溝裏去!”他把食盒交到我手上,拉起槍栓說,“不管它們是啥玩意兒,咱們都不能再耽擱了。一會兒要是有啥情況,你帶著食盒先走。記住,這是命令!”
我和郝班長帶著滿腔惶恐向兩團巨型長影靠攏。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們的鞋底幾乎是貼著雪地皮蹭過去的。在距離它們一百米左右的時候,我聽到了些異樣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兩團長影的下端—“吱呦”“吱呦”“吱呦”……每發出一聲這樣的響動,長影上方就跟著晃上兩晃。我的心裏泛起嘀咕,難道陰曹地府的黑白二爺行路也會發出聲音?
郝班長聽了一陣“吱呦”聲後,吧嗒著眼睛看了看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俯下身來觀察覆著冰的路麵,我也跟著他蹲下了身子。路麵上遍布著一些麵積不大的孔洞,它們應該是被一種尖利的器物戳開的,一些小塊的冰碴兒散落在旁。
郝班長撿起冰碴兒反複端詳了一番,又在路麵的幾個孔洞之間比量了幾下距離,這才說道:“小馮,我知道它們是啥玩意兒了。”
我既緊張又興奮地問道:“啥玩意兒?”
郝班長收起步槍,突然冷笑了一聲:“就是你說的黑白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