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 3)

他很享受。

這是一種讓人妒忌的才能。後來他幾乎閉著眼睛就能把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和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彈下來。

“你是個天才。”她真的驚奇極了。

“你應該學音樂的,”她說,“不學真是可惜了。要是小時就學,說不定是個演奏家呢。”

受到她這樣的誇讚,小於心裏真是特別高興。他一個農民家的子弟,怎麼可能學音樂呢?他隻希望自己能做一個老師,不能成為正式的,哪怕永久地代課也好的。她這樣好的一個女人,怎麼就突然出事了呢?

接下來的消息讓小於更加吃驚。

有人說,其實和她一起去縣裏開會的還有趙委員。沒人知道他們倆之間發生了什麼,總之她的大出血和他似乎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關係的。趙委員當時也嚇壞了,當即把她送進了縣醫院搶救。在醫院的急救室外,他一直在抖,腦門上和臉頰上全是汗。那一刻,他顯得特別油膩,狼狽,不斷地向院長和醫生哀求。搶救了一天多,才算穩定下來。對趙委員而言,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滅火。據說他在那幾天裏上上下下找了很多的領導,對醫院裏的領導也做了工作,力爭把影響限製在一定的範圍裏。而教育局的領導自然也不希望這樣的醜聞擴散到社會上麵,太負麵了。

於一心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這就是真的。

“錢老師……為什麼要在乎民辦身份呢?”

有個晚上他在河邊和俞靜散步時,猶豫著,這樣小心地問。河邊長滿了柳樹,絲條垂到了水麵上,一些小魚在唼喋。河水有些發綠。這邊很安靜,因為小河的另一邊就是鎮政府的圍牆。他們過去曾經不止一次在這個小河邊散步。錢老師出事的消息傳來後,他們是第一次重新見麵。是她主動找他的。他相信她的父母對她的壓力並沒有放鬆。在她父母的心目中,不管是派出所的警察還是稅務所的稅務員,都要比小於的身份強得多。他們的女兒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全鎮裏也挑不出幾個來,理應有更好的歸宿。而小於隻是一個代課老師,兩者的懸殊太大。就算是小於有一天能轉正,那又能怎樣呢?

“總是公辦的好啊,”她歎了口氣,仿佛有點無奈的樣子,“她要是公辦,她的小孩子將來就是隨她的,城市戶口。”

小於不吭聲了。

他知道俞靜也在回避著什麼,她在生怕觸碰他的痛處。她知道他的痛處,但她卻仍然願意和他交流和接觸。他知道她的心思。隻要他們以後還繼續著,小鎮上的閑話就不會停止。他不想再給她壓力。所以,他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停止住腳步。由錢潔的事情,他想自己怎麼可以連累她呢?這是不現實的,也是太自私了。

“我們可能真的不合適。”他說。

“我不管。”她突然說。

他看到她眼裏有淚花在閃爍。

5

錢老師沒有再回到學校。

學校裏當時除了校長,也許再沒人知道他們一家全調走了。

小於的心裏是失落的、惆悵的。

他有些憎恨趙委員。

趙委員在小於心裏的形象一下就變得非常可憎。小於第一次感到社會的表層下會有那麼複雜醜陋的東西。而趙委員還像沒事人一樣,還會時不時到中心小學來視察,傳達上麵的重要指示精神,一本正經地談論許多大道理。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居然那樣心安?至少,在表麵上看不出他有多少惶恐。相反,他的衣著比過去更講究了,頭發梳得越發地油光水亮。也許,是心虛的掩飾?

小於也終於等來了機會,路老師過去說的縣裏要招聘老師的事居然是真的。王校長知道後,第一時間告訴了小於。

“要報名,太好了,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王校長高興極了,就像自己的兒子要辦喜事一樣。競爭是明顯的,全縣隻招五十名。但是他們相信這對小於來說,根本不是問題。當他在教辦那裏領到表格後,迅速讓小於填寫了,還特地寫了很好的推薦意見,然後很鄭重地蓋上了學校的紅色公章。

“你肯定沒問題的。”王校長說,“有一條,考上了,還要繼續留在我們學校,不許到別的地方去。”

“那是,那是。”小於激動地說。

小於很高興。等了這麼些年,終於等來了機會,多麼不易啊。

這時報考正是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俱全。王校長很為他高興,因為如果他順利通過考試,自己也就可以長期使用他了。

小於把這事也告訴了俞靜,她笑了,又紅了眼睛。

“你一定行的。”她說,為他加油。

“我會認真的。”

臨去縣裏考試的前一個晚上,小於還在宿舍裏看書。其實好多書他都已經翻看了好多遍,他相信難度不會超過高考。好多書是俞靜提供給他的。這麼多年了,高中時的課本她居然保存得還很好,不少地方有她娟秀的字跡。

必須考上的,他想。隻有這樣,他才能對得起她。他想到錢潔對他說過的話,說俞靜比他的壓力更大,犧牲更多。她說得對的。

錢潔是一個那麼美好的女性,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他相信一定是在姓趙的威逼下。他為她感到心痛。她的丈夫會原諒她嗎?可是就算原諒她,她自己能放得下嗎?不管她再調到哪個鄉鎮小學去,不名譽的汙名會一直跟隨著她。

他聽到了走廊裏有腳步聲。

然後,他的門上響起了輕輕的三下叩擊:篤——篤——篤——是俞靜。

他們擁抱在了一起。

“會不會有人來?”他小心地問。

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上,什麼也不說,隻是緊緊地摟住他。他感覺她的身體在輕輕地顫抖。他聞到她發際間的香味,聽得到她的心跳。他們就那樣站立著,抱著,誰也不鬆開。日光燈把房間照得很亮,鎮流器發出細弱的叫聲。整個樓上都很安靜。所有的老師應該都回家了,也許隻有後排平房裏的江老師在。但那裏住著江老師一家,也很少會上來。他們相處已經有兩個多學期了,互不幹擾。

傳達室的李師傅,更不會到樓上來。

她的臉很燙。

“你的臉怎麼這樣燙?”他有點吃驚。

“把燈關了。”她小聲說。

黑暗裏,他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是她的唇主動尋找到了他的嘴唇,然後舌頭尋找到了他的舌頭。他覺得她嘴裏有一股薄荷的清香。她的頭發觸碰在他的臉上,他感覺很癢。這是醉人的味道,彌漫的濃情在黑暗中像滾燙的巧克力一樣稠厚,它們成了一條河,他們像是兩個溺水者,緊緊地抱著。熱烈的親吻就像是開春後的田地受到了澆灌。這澆灌,甜進了他們的心裏。心裏要開出花來,從嘴裏綻放,享受這寧靜又溫熱的體外空氣。

那個晚上,她在他的宿舍裏待了很久。當他送她出來,走在校園外的那條小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聽得到不遠處田野裏有秋蟲的鳴叫。沒有路燈,很黑。道路兩邊的樹林黑森森的。天上有密密麻麻的星星。小鎮就在前麵不遠的路口。

“明天是個好天氣。”她說。

“是呢。”

“太晚了,你要早點休息。”她說,“也許我今天晚上不該來,但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見到你,天啦,我愛你。”

他也想說“我愛你”,但又咽了出去。畢竟這句話隻在流行的外國小說和外國電影裏,她說出來,是因為她在城裏讀過大學。但他不是。

“好的,你也早點回家休息。”他說。

6

縣城裏很熱鬧。雖然建築很破舊,但是人多,熙來攘往。對於縣城,於一心已經很熟悉了。縣城不大。車站所在的位置,差不多就是縣城的中心位置,或許是偏左一點。考場也是熟悉的,和他第二次高考時的考點是一樣的,在縣二中。縣二中距離汽車站不過是三百多米的距離。

考試分兩場,第一天下午是語文和政治,第二天數學和地理。

來參加考試的人數不少,憑著準考證號進入二中的考場時,烏泱泱的人流。對許多農村青年來說,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機會,也許它的重要性隻比高考差一些。它沒有高考那樣難,可同樣能改變命運。

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於一心是在第五考場。

讓他想不到的是走進教室時,感覺監考的青年男老師仿佛有點麵熟。那個老師看到他,還微微地點了下頭,向他笑了下。那時他來不及多想,趕緊找到位置坐下。坐下後才發現監考的老師姓袁,是他高中時的同學。

袁同學的成績當時比他好,強在英語上。於一心的英語不行。

他倆當時在班上是前五。有時他的成績會超過袁同學,有時袁同學又會超過他。他倆是學習上的競爭關係。但袁同學當年參加高考就順利地考進了師範學院,學的是曆史。想不到他已經畢業正式參加工作了,按年頭算也的確是工作兩三年了。而且,他還成了監考自己的老師。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於一心想。

這樣一想,讓小於心裏有些吃緊。好在試卷難度不大,難點主要是在古文翻譯上,另外還有一篇作文,《我的理想》。小於答題很快。袁同學在考試中間還有意走到了他的考桌前,停留了一下。當小於禮貌地抬起頭看他時,袁老師則讚許地點點頭,隨即又離開了。

晚上住在縣教育局的招待所裏,在食堂吃晚飯,一碗稀飯,兩隻包子,一碟鹹菜,一共一塊二毛錢。比外麵的要貴,他想。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是教育局的招待所,官辦的。吃了晚飯,回到了房間。那是一個不大的房間,裏麵卻有六張床位,鐵架子的高低鋪。他在上鋪。爬上爬下時,床架搖晃,吱吱作響。

住在裏麵的,都是從底下鄉鎮小學來的。他們都是滿懷著希望。

但他們都不熟悉,所以也不願意講話交流。隻有一個小個子的男生和另一個矮胖男生,在呱呱地說個不停。他倆是同學,卻在不同的學校裏代課。從他們的交談裏,小於知道那個矮胖的男生有個叔叔是在縣教育局裏。

小於覺得有些無聊,在公共盥洗室那裏打了水,洗了臉,洗了腳,正準備睡覺,聽到樓下有人叫。

“於一心——於一心——”

他探出身子,向樓下一看,是笑吟吟的袁同學。他趕緊向下擺擺手,然後匆匆地下樓。袁同學有點誇張地向他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大聲說:“想不到是你啊。”

小於有點慚愧,說:“你真好,都工作了。聽說你在縣中,教曆史嗎?”

“教語文。”

袁同學請於一心看電影。縣城就這麼大,也還沒有像大城市那樣開放有舞廳、咖啡廳什麼的。唯一的娛樂也許就是看電影了。電影院就在橋南街,離教育局招待所隻有一街之隔。於一心要掏錢買票,袁同學攔住他說:“怎麼能讓你買票呢,必須是我請。”

買了票,電影離開映還早,兩人就站在院前的路上聊天。周圍來看電影的人也多,大多是縣城裏的青年男女,各種嘈雜聲很大。

他們聊得很熱烈,仿佛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袁同學說,現在他被借調在縣教育局,也許不久的將來就會正式調進局裏。這讓小於羨慕不已。不消說,袁同學也已經有了對象,再過半年就要結婚。對象在縣稅務局工作。而準嶽父是在縣委辦工作,具體是怎樣的領導,他卻沒有說。能在縣委辦工作的,肯定都是大領導。

“你很可惜的,怎麼隻差了一分呢。”他對小於說,“多一分你就不一樣了。”

小於唯唯。

“這次沒問題的,難度不大。”他說,“這樣在鎮裏的中心小學做個老師也不錯的。”

“也不一定的。”小於說,他知道必須謙虛。

“放心吧。一定沒問題的。”

小於笑起來,對袁同學說:“那倒真是好,我要是考上了,以後你就是我的靠山了。你是局領導,可不能忘了關照我這個老同學。”

“哪裏的話,怎麼可能呢,一定的。”

他倆說著都哈哈笑起來。

夜色在這個小縣城的電影院門前顯得有些豔麗起來,電影院的門廊前雖然還畫著五角星和三麵紅旗的圖案,圍牆上也還能隱約看到褪色的“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字樣,但勝利電影院那幾個字卻是霓虹彩燈並成的,顯出與別處的不同。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大幕已經拉開。他們是年輕的。年輕人擁有著年輕的時代。雖然他們都還是小人物,雖然他們也完全意識不到將來,但他們是快樂的,充滿希望的。袁同學掏了一包555牌香煙,請小於抽。他告訴小於,這是美國煙。小於知道這煙很俏,很流行。他抽了一口,立即嗆得咳嗽起來。

於一心看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也站著幾個年輕姑娘,聽到他們的說笑聲,有人就向他們張望。很快,她們那裏也嬉笑打鬧起來,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尖叫:“小賈你幹什麼啊,天啦,要死啦。”

他看到有兩個姑娘在嬉鬧,好像是其中一個姑娘怪另一個把一瓶可口可樂灑到了身上。於一心是第一次看到可口可樂居然像外國電影裏的香檳酒那樣,在開啟時噴出那麼多的泡沫來。於一心沒有喝過可口可樂。鎮上還沒有,隻有縣城裏偶爾才會有,也是很稀罕的。據說一點也不好喝,味道怪怪的。於一心是嚐過巧克力和咖啡的,都是俞靜讓他嚐的。都是美國貨,俞靜很喜歡。他嚐了一口就不願意吃了,相當難吃。咖啡還好,而巧克力的味道是那樣怪,遠不如大白兔奶糖。

她們是時髦的,或許和他的口味是不一樣的。他注意到其中一個姑娘在打鬧中還不忘向他這裏多看了他兩眼。那姑娘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夾克,下身是一條喇叭褲。

她是時髦的,特別青春。

第二章

(1987年春—)

1

整個社會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與欣欣向榮社會風氣相反的,是小於。

年輕的小於被學校辭退了,他的心情是冰涼的、絕望的。雖然是春天,陽氣上升,大地回暖,可是他卻感覺像陷在了冰天雪地之中。不,是掉進了冰河的冰窟窿裏。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他,拉他一把。

那年春天的風特別大,小於記得自己當時騎著自行車回家,幾乎蹬不動。風太大了,他逆風而行。風大得像要把他吹得飄起來了。他麵對的幾乎是一麵無形的牆,讓他無法穿越。他得拚盡全身力氣,努力地向前拱。他馱著兩隻箱子和一床棉被,像一頭反推著糞球的屎殼郎,非常吃力。

大灌河像一條灰白的玉帶,穿過這個廣闊的蘇北大平原腹地。道路兩旁長著整齊的白楊,大風裏樹葉猛烈地搖擺,色彩變幻。田野裏長滿了綠色的莊稼,一望無際。遠遠近近地都有人在田裏忙碌。

這是一年裏最為忙碌的季節。

遠看著忙碌的農民,倒是閑適的。他們心靜如水。他們很踏實地生活,忠於農事。他們和土地的關係是那樣緊密,互相依賴。而他則像是一個浪子,對土地沒有半點的感情。他那麼努力,卻又一次失敗了,而且失敗得那樣徹底。

這一次失敗,意味著他以後將不會再有任何的機會了,他想。

他現在有點羨慕那些忙碌又閑適的農民。他們在麥苗和油菜上潑灑的糞水在空氣裏散發著的臭味都有一種原始的鄉村親切,讓他感覺命中的歸宿感越發可靠和強烈。他內心裏現在非常虛弱,需要所有的暗示和明確的命運指令。

歸宿的意義對他變得迫切又重要。

年輕的小於被學校辭退了,他得屈辱地重新回到村裏當農民。

幾年的代課生涯,他已經不再是一個農村小夥子的打扮了。他麵皮白皙,頭發烏黑水亮,衣著整潔,鼻梁上還架了一副近視眼鏡。風大,吹得他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他一時不知道如何麵對今後的生活,如何麵對父母和村莊裏的所有鄉親。但他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所有的屈辱,自己必須扛著。他去縣城找過袁同學,說明了自己的情況。袁同學也隻是咂嘴,皺眉,卻毫無辦法。袁同學甚至都沒有說出多少安慰他的話。

於一心參加了縣裏的招考,而且成績很好。據袁同學說,他的成績是前十名。語文100分卷,他考了87分,如果說作文一般情況下不會滿分,他的基礎知識和古漢語就是全部正確。數學120分,他考了113,肯定也是很高的分數。政治100,他考了90,不算太優秀。地理80,他考了62,也還湊合。不管怎麼說,他的總分是極為出色的。按他的條件是肯定會被錄用的,沒有任何爭議。王校長看到這個分數後,也很高興,連連恭喜他。學校裏所有的同事,都笑著祝賀他,把他當成即將成為正式的同事來看待。

尤其是俞靜,那幾天真的好興奮,像是她自己當年考上大學一樣。她很高興自己沒有看走眼,最關鍵的是她覺得頂住了壓力,終於有了一個好結果,可以更加坦然地麵對父母的阻礙了。那天中午兩人一起逛了小鎮的街道,並肩,手拉手,親熱地說笑。他們從小石壩那邊,一直走到小街的最南端。俞靜提出逛街的理由是,她要買一瓶洗發水和一條漂亮的絲巾。他們從第一家私人開的小百貨逛起,一直逛到了稅務所對麵的供銷社,看了一家又一家。她笑嘻嘻地和每個熟悉或似曾相識的人打招呼。他們路過了農機修理廠、變電所、計劃生育辦公室、鎮中心醫院、汽車站……她像隻快樂的小鳥在他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於一心甚至有點不耐煩,如果說她挑不中絲巾,洗發水總是一樣的呀,她也挑不中。當他們把整條街都走完了,手裏卻還是什麼也沒買。他有點失望,她卻挽著他的臂,說:“我們再回到供銷社好了,那裏的東西質量總是好的。”

她其實是要炫耀。

在供銷社裏,熟悉的人繼續和她打著招呼,問她到底看中了啥。她笑嘻嘻地拉著他來到了男鞋的櫃台前,要求店員幫她拿一雙41碼的男鞋。他有些詫異。店員都看出來了,她是在為他買。櫃台裏可選的品牌和式樣不多,她挑了一雙最貴了,漆皮,鋥亮。腳尖部分的漆皮能照見他的麵容。那雙皮鞋的價格,幾乎是他一個月的工資了。就在他還不明就裏時,她把那雙鞋裝塞在了他的手裏,快活地告訴店員說:“於一心考上縣招了,祝賀他一下。”

這是在向全鎮的人宣示了。

小於的父母也高興壞了,終於如願了,多麼不易啊。雖然說沒能考上大學,但在鄉下當一個老師,也是非常好了,比當一個種地的農民要強。村裏人知道了,也都為他高興。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努力,這麼些年不容易。在心理上,他們都需要一個努力付出後得到回報的現實滿足感。在他的身上,實現的是眾人在生活裏的安慰。

小於怎麼也沒想到,這隻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它是那樣美麗,色彩絢麗,在陽光下飛舞,變幻。可是,隻是一瞬間,它就破滅了。

它炸了,炸得很響。

2

誰都知道小於被辭退的真實原因,卻不能擺出來說。

小於得罪了趙委員。

這個錯誤是致命的,是小於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的。他畢竟是年輕的。而且,他沒有在這件事情上向俞靜坦白。他並不是有意要隱瞞她,隻是覺得真的沒有必要讓她知道。

就在他參加縣教育局組織的考試回來的那天下午,他在朝陽街上意外地遇到了劉兵。劉兵是中心小學的體育老師。平時在學校裏他們接觸得並不多。兩人見到了有點意外。他問劉兵來縣裏有什麼公幹。劉兵看著他,沉吟了一下,說:“我要告趙廣貴。”

趙廣貴就是鎮裏的文教委員。

小於吃了一驚。

“我看你還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所以我也不想瞞你。”劉兵說,“他太壞了,我必須揭發他。他不配做這個職位。”

劉兵告訴小於,姓趙的其實禍害的不止是錢潔一個人了,關於他的傳聞相當多,過去隻是沒造成什麼惡劣影響罷了。劉兵說趙廣貴簡直就是一個流氓,表麵上道貌岸然,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他對全鄉的教師隊伍握有調動和提拔的權力,而最大的資源在於民轉公的操作。吃拿卡要的根本不算啥,尤其是有求於他的年輕女老師,不對他示好,他就會有意給小鞋穿。而且,“他是一隻老狐狸”。

“他一般不會找年輕未婚的麻煩,但是長得有姿色的已婚女老師,他的吃相讓人發指。”劉兵說,“他對錢潔做的事,就是像隻畜生。”

“錢潔老師那麼好的一個人,被他害慘了。”

小於心裏有同感。有一段日子,他和俞靜經常說起這事,俞靜也挺傷心的。她是了解錢潔的。她認為錢潔並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愛自己的丈夫,愛孩子。她很看重家庭。錢潔出了那樣的事,一定是背負了很大的壓力。而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她總是錯了。而這一錯就是錯一生。

“我征集了許多老師的簽名,有我們學校的,也有外校的。你願不願意簽?”劉兵問。

“簽!”

小於沒有想到這樣的簽名會影響到他後麵的前途。是的,他當時根本就沒有多考慮。如果想到了這一層,他會退縮嗎?他不知道。

許多日子過去了,趙廣貴一點事也沒有。每天他正常進出鎮政府大院,和每個人打招呼,氣定神閑。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風聲。

大家在心裏都知道,有許多老師聯名向教育局寫信告狀。大家相信教育局一定會對他進行處分。鎮黨委書記對他也是不滿的。大家相信他早晚是要倒黴的,可是這樣的處分結果卻遲遲沒有來。

沒有來的不止是趙廣貴被處分的消息,直接關係到小於考試通過的通知也沒有來。大家都知道小於的成績非常好,凡是過了錄取線的都被正式錄為合同製教師了,但於一心卻沒有。於一心超過了錄取線57分。這是一個了不得的成績,但他就是沒通過。沒通過的原因據說是現實表現審核不合格。王校長特別為他惋惜,具體原因卻一個字都不說。他很為難。他隻覺得小於太年輕了,還是不懂事。幼稚,不成熟。

“唉,你怎麼能簽字呢?你怎麼能簽字呢?”王校長不斷地歎著氣。

王校長對劉兵很有看法,他覺得劉兵這樣是害了小於。

一個人在成長過程裏,必須經曆一些磨難,吃一些苦頭,才能成熟起來。但有些苦頭是可以吃的,有些苦頭是吃不起的。事關前途命運的事,一點錯誤都不能犯了。但這話他已經說不出來了,說了也沒用。招考這事,是小於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但他因為自己的“錯誤”,錯過了。

小於以為他找到袁同學或許能解決這事,可是袁同學顯然解決不了。“事情很複雜的,”他說,“有些東西我也不太了解。太複雜了,太複雜了。你太魯莽了。”

村裏人後來也都知道了,小於被辭退的原因並不是他教書教得不好,而是他觸犯了趙委員。你一個小小的代課老師,怎麼可以和趙委員這樣的人頂著幹呢?趙委員在鎮上工作了那麼久,在縣裏也有很廣泛的人脈。你這不是雞蛋往石頭上碰嗎?太自不量力了!自己毀了自己的美好前程。

父母什麼也沒說。兒子長了,應該懂事了。而且他是高中生,還做了這麼些年的代課老師,他懂的比他們要多得多。他是見過場麵的人,是在公家單位裏幹過的人,他們在他麵前能說出多少大道理呢?就算是可以說,任說多少也無法減輕他們內心的失落與悲涼。這次打擊對他們而言,比前幾次高考要大得多。他們更擔心他會想不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哥哥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他覺得於一心怎麼把書讀進了狗肚裏去了。姓趙的玩女人,和他於一心有關係嗎?狗屁關係也沒有。他這是狗逮耗子——多管閑事。鹽鹵裏洗澡——閑(鹹)得蛋疼。迎風揚糞湯——自潑一身屎。

“他就是個糊塗蛋,這麼些年的書白讀了。”哥哥很感慨。與他相比,村裏的男人都很踏實,沒誰像他這樣浮氣的。

“現在這樣他能做什麼?書嘛,教不成;地裏的活,也幹不起。”嫂子更是氣憤。她不久前還對村裏人炫耀,說他考試通過了,很快就要成為正式的教師了,還要娶一個幹部家的女兒,也是教師。多麼體麵啊,很長臉。可是,一轉眼他就打了她一個大耳光子。這一耳光打的,火辣辣地燙。

小於在心裏有懊惱,但他不後悔。他堅持認為自己參加簽名是對的。如果一個人沒了正義感,那讀書有什麼用?讀書隻是為了找個好工作,為了吃飯?聽上去似乎有道理,人活一輩子,就是為了吃飯,但也肯定不全對。人讀書不僅僅是為了吃飯。吃飯並不需要讀書。天地間,一定是有公理的。

俞靜一定比他更早知道他要被辭退的消息。所以,他那天突然被叫到校長室時,在走廊裏遇上她,她居然冷著臉沒有和他說話。

人是很無情的,他想。但是他不怪她。她生氣是有理由的。他沒有向她道別,一個人回到宿舍,迅速地收拾著行李。行李其實很簡單,沒有多少東西。劉兵在校長室裏找王校長吵了,把校長辦公桌上的玻璃台板都砸了。王校長沒有反應,隻是聽憑他發泄。在他這間辦公室裏,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砸罵事件了。趙委員也來過,和他激烈爭吵過。他們隻是關著門的。趙廣貴最後威脅說,如果他執意要和自己頂著幹,他這校長就不要當了。

王校長在最後一刻,失去了堅持。

劉兵也許是砸無可砸了,就來到了走廊上大罵,聲音很大。他罵趙廣貴,也罵了王校長。於一心聽到了,覺得劉兵罵王校長是不對的。當年如果不是王校長看中他,他就不會從前村小學調到這裏來。為了調他,王校長還欠了姓趙的情。

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老師,對於一心做最後的送別。畢竟同事了一場,好幾個學期了。他們看著於一心收拾著行李,隻是在心裏歎著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他們都知道,安慰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一切話都顯得那樣多餘。這事要怪就怪劉兵了,他們覺得他不應該把小於拉進來。但這種事誰能考慮得非常周詳呢?而且,大家都滿心以為姓趙的一定會倒黴的,結果卻是把小於害了。別的聯名老師都是正式的,姓趙的一時還無法報複。他通過懲罰小於,達到阻嚇其他人的目的。

隻有俞靜沒出現。

大家都能理解,甚至也多少有些同情她。

劉兵一直把小於送出了校門,他還要堅持送一段,說要陪於一心走過這條街。“別了,劉老師,你回吧。”小於說。“我要送你的。”劉兵堅持說。“別送了,風怪大的,趕緊回吧。”小於說。

“不,兄弟,我一定要好好送送你。”劉兵非常堅持。

“你回吧,真的回吧。”小於幾乎是央求他了。他不想這樣走著,讓鎮上的人看到他的失敗。他想逃離,一秒鍾能消失才好。

他有些生劉兵的氣了。他不是氣劉兵拉他簽名,是氣劉兵這樣地執意地送他——這是毫無意義的行為,毫無意義的情義。他心裏難受極了。他想哭,但他必須忍著。他不能哭。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笑話。鎮子上看上去和往日一樣,有點嘈雜。除了偶爾有汽車駛過,更多的是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著,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那聲音剛剛消失,另一個聲音又接替它響起……鎮政府大院裏的高音喇叭突然播送著什麼通知,不是廣播員的聲音,而是鎮長的公鴨嗓子。因為風大,所以聽起來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小於騎上車子,不再理劉兵。但風太大,他蹬不動啊。他的心裏在滴血。他不管劉兵了。劉兵堅持在他的後麵走。小於不想再回頭看他。路過電影院門前,看到牆上張貼著電影海報《人生》。高加林,劉巧珍。

海報被日曬雨淋的,早已經褪色了,一角被風卷起來,撕出了一長條,在風裏扭動著,掙紮著。

小於的眼睛濕了。

這部電影他和俞靜在縣裏的電影院看過。他流淚了。俞靜還和他開了玩笑,問他是不是高加林。他當然不是高加林。但他現在的遭遇卻多少有些像,算不算一語成讖?

他又途經了高考失敗後那天鑽過的那片玉米地。

地裏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邊上的那些田塊倒是長了麥苗。

多麼奇怪啊,他想。對農民來說,哪怕是半分地,在心裏都是像黃金一樣重要,怎麼就拋荒了呢?裸露的泥土灰白幹冷。

他無處可藏。

3

小於在村裏是待不下去了,他覺得周圍全是眼睛在盯著他。滿天滿地滿世界,別無他物,全是眼睛。那些無數隻眼睛分布在他的周圍,各種各樣的眼睛。他分不清哪些是人眼,哪些是豬眼,哪些是狗眼,哪些是狼眼……那裏麵有善良的,同情的,更多的是冷眼,白眼,是嘲笑,是幸災樂禍。白天裏他是看不到那些眼睛的,但他知道有,就像是物理世界裏的暗物質一樣地真實存在著。而到了晚上,它們全從黑暗裏浮現出來了。它們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擠在他的床上,擠在他的麵前,擠得他連翻身的空間都沒有。

礙手礙腳。

有些人還會在黑暗裏走到他的麵前來,對他指指點點,如魑魅魍魎樣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在嘲笑,在算計……有一天他看到了魯姑娘,她和另一個姑娘騎著自行車從他們村前麵的那條路上經過。他當時正幫著父母把地裏的一擔紅薯挑回來,步伐有點踉蹌。看到她們歡快地騎著車,他卻無法回避。他隻能低著頭。她們顯然也認出了他,有意發出輕快的笑聲。他的臉紅了,紅得像被潑了一臉的狗血。

村裏人對他是有看法的。他們覺得他不應該那樣做。趙委員明明是對他有恩嘛!那年特地從鎮上騎車來找人,安排他的工作。他怎麼可以恩將仇報呢?真是太不識抬舉了。多麼愚蠢的行為。這說明小於的人品有問題。這麼多年的書,是怎麼念的?白念了!

小於不指望村裏人能理解他,甚至他的父母都不能理解他。他們都認為他不應該這樣做。他們是埋怨他的。多管閑事,把好好的一份工作弄丟了。關鍵這閑事中的人,還是一個有恩於他的人。

但小於不能確定趙委員是不是真的對他有恩。是的,發現他,並把他調去中心小學的其實還是王校長。而且他和錢老師這樣的事,是大惡與小善的問題。他不能因為姓趙的對自己有小善,就可以原諒他的大惡。不,他不後悔,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他不後悔聯名揭發了姓趙的,他也不後悔解除了和魯姑娘的婚約。

但自尊的大火每天都燒烤著他,簡直要把他燒成了炭人。

他不敢到鎮上去。他害怕遇見熟人,遇見過去的同事。他害怕看到鎮政府大門口熟悉的牌子,害怕聽到中心學校那裏傳到小街上的上課或放學時的鈴聲。他甚至害怕看到那些蜂擁著快樂地奔跑、尖叫著的孩子。他曾經是那樣喜歡他們。

他害怕突然遇見俞靜。

但農村裏的雜事多,和鎮上的往來是少不了的。大到農藥、化肥,小到一粒鹽,都得去鎮上買。每次因為家裏需要什麼日用品或是賣糧什麼的,他都得去。去一趟鎮上,對他而言就是去一趟地獄。地獄裏是滾燙的岩漿,是通紅的大火。他不喜歡去鎮上,總是找各種理由往後延宕,哪怕多拖一天對他都像是撈著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自己是虛榮的,麵皮薄。虛榮和自尊本質上有什麼區別呢?在他這樣的年紀,虛榮又有什麼錯呢?可是,他越是不願意去鎮裏,父親卻越是要求他去辦,好像在有意為難他。有一次父親都怒吼他了,甚至手裏操起了鐵鍬,要砸他。

三次高考失利,他父親都沒有這樣對待過他。

那一刻,父親在心裏要恨死他了。

他相信他父親是故意在整他,報複他,懲罰他。是的,因為他高考三次都失敗了,好不容易有機會當上了代課教師,又失敗了。

所以,父親這是在懲罰他。父親要毀掉他,毀掉他所有的尊嚴。一個人沒了尊嚴,才算是真正徹底的毀滅。

小於的心裏恨他父親。

麵對所有人他都可以羞愧,但唯一麵對趙廣貴可以不羞愧,他想。雖然,他被趙廣貴這一招報複得很慘。這是很毒辣的一招,打在了自己的七寸上。

他的所有前途,完全被毀滅了。

他看到過趙廣貴。趙廣貴和幾個幹部模樣的人走在街上,談笑風生。小於不認識那幾個幹部,應該並不是本鎮上的,或許是從縣裏來的。趙廣貴因為說了某句好笑的話,或者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正在仰臉大笑。他的笑聲顯得格外誇張。顯然,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過去那件事對他的負麵影響。他甚至是得意的,因為經曆了那樣的事情後他幾乎是毫發無損的。

趙廣貴看到了他,像是特地停頓了一下。小於沒有回避,也沒有羞愧。他直直地沿著原來的方向走著,還有意識地挺直了胸膛。

他沒有錯,不必躲閃。他是簽名了,很坦然。他就是要簽名,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還要簽,他想。趙廣貴可以整他,把他打趴在地,但他是無愧的。黑與白是分明的,善與惡是分明的。趙廣貴盡可以嘲笑他的下場,但他是不服的。任何壞人,可能逞凶一時,但不可以逞凶一輩子。

壞人,將來一定是要受到報應的!他想。

4

村裏出了大事,玉卿嫂死了。

事情其實是很簡單的,玉卿嫂和周家的田是臨界的,據說周家每年都喜歡把那個田埂悄悄地往玉卿嫂家這邊移一點,慢慢蠶食。

周家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特別愛占小便宜的人,村裏人都是知道的。

兩家過去一直就為這事吵過。但那天衝突升級了,雙方動了手。周家夫妻兩人都動手了,打了劉玉卿。劉玉卿的男人老實,沒有動手。最後架是被村裏人拉開的。

劉玉卿回到家裏就喝了農藥。等發現時,村裏人趕緊七手八腳送到鎮上的衛生院,卻已經死透了。

小於的心裏不舒服。

玉卿嫂是個活潑的女人,快人快語的,她有著讓人妒忌的胸脯和很豐腴的屁股。他知道村裏人對她是有閑話的。但她對他是親熱的。小於記得回來的那年,有天在玉米田裏幹活,她路過了,兩人就聊了一會兒。她安慰他,說回來種地也挺好的,過普通的日子。

她不覺得他的書是白讀。“還是有文化好,”她說,“我家那人沒個文化,笨得像頭豬一樣。那日子過得才是沒滋味的。”

“我就是識字少。”她哀歎著,“我要識字多,就不會這樣苦。”

玉米地裏沒有風,悶熱。他們坐在有些潮濕的地上,空氣裏有一股暖熱的土腥味。隻要他們不說話,四下裏就靜得像坐在一隻空瓶子裏。她的臉紅紅的,一雙眼睛又黑又圓。他聞到了她身上的汗味,看到了她襯衫前鼓起的胸脯。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腿上。他有些羞愧,感覺褲襠部位有些異樣。他想調整自己的坐姿,可是當眼睛撞上她的目光時,發現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異常。她的整個身體向他靠過來,那隻手就放在了隆起的地方……“你啥也不懂呢。”她的眼睛是放肆的,挑釁的。

“嫂子教你。”她親著他的臉。

她的歎息聲對他的耳邊吹過,讓他整個身體都是酥癢的。他戰栗了。他羞愧得很,他意識到她的手髒了。她的眼睛火辣辣的,眼睛在笑。她解開她的襯衫,摁下他的頭,讓他吮吸著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是那樣碩大。他的嘴唇吸著她像草莓一樣的奶頭,有些鹹,又有些甜。

小於對她一直懷有一種複雜的情緒。自那以後,他們就很難見麵,尤其是他當了代課教師以後。她對他是好的。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居然為了這事尋了短見。

村裏人唏噓得很。除了她的娘家人,村裏人沒誰是真傷心的。

他們最多隻是可惜。她才三十來歲,女兒也才六歲。而她的娘家似乎沒有什麼親人,隻有一個患有殘疾的哥哥,也沒來。而周家則和玉卿嫂的男人達成了協議,賠了一千塊錢了事。一千塊錢抵得上他們一年的收入,可這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她安葬那天,小於沒去送行。他不敢去看,生怕自己會失態。他隻在家裏遠遠地看著那支披著白紗的隊伍漸行漸遠,淚水潸然而下。

他在心裏第一次意識到鄉村之惡。

是的,鎮上有鎮上的惡,而鄉村也有鄉村的惡。這鄉村,似乎和他過去感受的鄉村不一樣。他是在這裏長大的,一直還挺習慣這裏的。這突然生出的惡事,讓他心裏發涼。

“隻是一寸地界的事,就這樣鬧出了一條人命。唉——”

父親的眼睛也有些紅。

那個晚上,父親和小於喝起了酒。

大半瓶,高粱酒,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剩的。酒到了嘴裏,寡淡得很。這是他們父子倆第一次喝酒。

村子裏靜得很,偶爾會有誰家的狗叫喚兩聲。

母親睡下了。原來她的身體好好的,沒有什麼毛病。可是這半年來,時常犯暈病。胸悶,惡心。因為這些症狀,腿腳也變得不好了。她的頭發白了許多,腳麵浮腫。用手指一摁,就是一個灰白色的坑,半天也不恢複。

“聽說前村的陳三,回來了。是你的初中同學吧?這家裏的地就擱下了。唉。”父親扯著閑。

“嗯。”

小於還記得陳三的樣子,瘦瘦的,小眼睛。他不愛學習,成績不好,經常被語文老師罵。仿佛他的數學還行,但語文成績卻一塌糊塗。一篇簡單的課文都讀不下來,結結巴巴。他的成績雖然不好,但他卻是一個對同學比較仗義熱心的人。小於複讀的第二年,有一次在鎮上遇到了他,他很熱情地打著招呼。他剛剛買了幾根油條,非要請小於吃一根。小於當然不肯接受,但陳三卻熱情得不行,非要他拿著。小於後來知道,陳三家裏的情況很不好,父親是個瘸子,而母親的精神有問題,沒有生活能力。他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是哥哥,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主要在他身上。他是個家庭責任感很強的人。為了那個家,他承擔起了和他年齡不相稱的責任。

對於陳三,小於在心裏是敬佩他的。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卻在幾年前的那次“嚴打”裏被抓了起來,因為“流氓罪”被判了五年。犯了什麼流氓罪呢?說是就在鎮上看電影時,散場後幾個小光棍看到前麵走著幾個姑娘,他們就起哄了,驚嚇追逐她們。結果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她們也沒誰真被嚇著。但後來在“嚴打”排查時,有人說起了這件事,就把他和另外兩個抓了。那一年風聲緊,東北出了一個什麼“二王”,上海有幾個高幹子弟和女青年跳貼麵舞,耍流氓。他們都被槍斃了。所以,陳三被抓隻是漁網裏捕到的一隻小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