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一“沒想到這麼些年我已練成江湖第一快刀。低調已經不可能了。過路邊的阪夫走卒們,瞠目的瞠目,結舌的結舌,木偶人一般立著,我對此應該表示同情和理解,——那一幕對他們而言,驚心動魄足可成為一生的夢魘。你可以看到閃電,但你無法看見我出刀。甚至,我自己也無法識別刀光劍影,我隻知道我的刀指向何處,別人的劍從何而來。師傅說,這已經是最高境界了。師傅還告訴我,對仇敵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這是我第三次殺人。當時,十五個人圍成一團,我並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說,武林盟主覺得一股殺氣自西而來,命令他們要在半路截住。而著帶來殺氣的,正是我。路邊塵土漠漠,圍觀了成百上千的看客,熙攘著,指點著。不過對於看客,我向來無動於衷。我叫那十五個人離開,無辜的鮮血隻會增加我的煩躁。他們卻放肆地大笑,並突然亮出利劍,一齊奔向我來。十五把利劍團團指向我的周身,其中鼻梁微感冷劍的寒氣襲來。我覺得有必要出刀了。我可以死於情人的眼淚,但我無法死於別人的劍下。就在一把利劍的劍尖距離我咽喉分毫時,我出刀了。凡我刀影過處,一片血肉模糊。十五人屍首如墜地的玻璃,破碎不堪,狼藉一地。過路邊的阪夫走卒們,瞠目的瞠目,結舌的結舌,木偶人一般立著。我漠然離開。我將去長安城,完成一件極其刺激的事情:我將向武林盟主下戰書。”二“沒有對手的江湖是寂寞的,這份挑戰書來得太晚,但也足可欣慰。二十年前,一場聲勢浩大的比武,使我取代了舊的武林盟主,成為新的武林盟主。當時,武林盟主頸上的幾滴鮮血,濺在我那寒光剔透的冷劍上,竟如綻開的幾朵梅花,擦拭不掉。我打敗了當時天下第一高手!
我沒有殺他,但他自殺,他臨死前充滿淒婉的眼神,讓我感到一陣冷氣從腳下衝上來。當時武林大亂。死去的武林盟主結怨甚多,仇家紛紛找上門來,力求斬草除根。我敬重對手,他的死並非我的本意。所以,我要趕到他的府邸,拯救他的家人,因為家人是無辜的。而且,我瞧不上那些仇家,他們隻是懦夫,人格上的懦夫。我隻身趕去的時候,殺戮已經開始,前盟主家中的老妻嬌妾,已經橫死一片。幾名仆人正在奮力抗爭。一名老仆懷抱裏抱著嬰孩,繈褓之中的嬰孩哭啼不休。我用劍挑落了所有人手中的大刀利斧,讓那些驚恐的仆人抱著盟主的骨肉逃走。那些仇家雙眼發紅,仇視著我。我順理成章地成為新的武林盟主。半年之內,門前尚有人挑釁、有人不服;半年之後,門可羅雀。人們仰視著、欽佩著,但無人敢靠近。從此我深知高手的寂寞,創製一個新招,無人敢跟我演練;我說出的一句話,無人敢違背。武林盟主的寶座,二十年來無人前來問鼎;年輕時結下的仇家,無人前來報仇。滿眼的寂寞,滿眼的悲情,讓我度過這二十個春秋。不過很好,今天終於收到第一份挑戰書。三天前,我感到一股殺氣自西而來,分明是衝著我來,便派了十五名武士盛情相邀——對我而言,任何仇恨已經顯得微小,而能跟一位真正的高手過招那才是極其快意的事情。我隱隱感到這是個多餘的舉動,不過內心實在為對手的到來而興奮。十五名武士沒了音信,大概已經遭遇不測。那麼,我那個決定真是愚蠢透頂。”三“師傅告訴我,必須用刀,因為仇人是用劍的,而且把劍術用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要在劍術上打敗對手,隻是癡人說夢。爹爹本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一代劍術名家,但總算未臻化境,被仇人擊敗,羞憤自殺。那一幕真是慘烈。而更為慘烈的是,仇人竟驅使他的狐朋狗黨將我的家人趕盡殺絕。當時我隻是繈褓之中的嬰孩,幸被忠實的老仆救出,送到爹爹武學上的知音——也就是我現在的師傅那裏。在我成長的二十年裏,老仆一直陪伴左右,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著這奇恥大恨。仇恨成為我練習刀法的持久動力,也成為心靈上沉重的陰影。上代的故事,因為血緣的延續,並未演繹到劇終的時候。老仆告戒我,我正肩負著家族複仇的使命。複仇,複仇,這是背負起的沉重的十字架,使我常常覺得自己的天空上陰霾遍布。我長年生活在西域,居住在洞穴,所見的人無非就是師傅和老仆。從我三歲起,師傅就教我練刀。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了。十五歲,我領悟到真正的刀法在於速度,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擊敗對手,而最快速度就是看不見速度。師傅說我是武學上的奇才。老仆以為是讚譽,而我卻知道師傅隻是實話實說。十六歲時,師傅告訴我,真正最強大的人,是那最孤獨的人。那麼,我不夠強大,原是因為不夠孤獨。十八歲時,師傅考驗我的功夫,跟我比試刀法。我們立在曠野上,相距三丈。我立即感到麵前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我必須立即出刀。就在我出刀的刹那之後,我看見師傅喟然歎道:我輸了。原來他沒有看見我怎麼出刀,而我的刀已經出了。”四“一封挑戰書轟動了長安城。的確,武林上這二十年靜如止水,從沒掀起過什麼波浪。做為武林盟主,這是喜是悲呢?就像在一隻精明的貓的統治之下,從沒有老鼠的出沒,我們看不見貓捉老鼠的場麵,我們又如何對貓的功績進行定奪呢?以前我厭惡各種江湖傳聞,認為那隻是匹夫匹婦的口頭談資。但今天,我對於對手的到來,竟有莫名的驚喜,甚至忍不住打聽起對方的故事。當然,三人成虎的訛誤不可避免,但我對自己的甄別能力倒也信心十足。比較信服的說法是,這為下挑戰書的青年,就是前武林盟主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倘使真有在天之靈,那麼前武林盟主也差可慰藉。據說,青年下挑戰書的緣起,乃是因為二十年前的比武。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假如要怪罪到我的頭上,我隻能認了。因為一場仇恨,等來一位真正的對手,對我而言,這是喜是悲呢?我是武學上的天才,我將麵對著一個更為天才的對手。”五“站在我麵前的正是當今武林盟主,我的仇家。他白衣飄飄,磊落瀟灑,手握折扇,神情淡然。對手並沒讓我失望。從他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我也並沒有讓他失望。十八歲後,師傅不再教我武功,隻把我關在與世隔絕的石洞裏磨礪品格和心性,讓我參悟宇宙盛衰之理。二十歲時,師傅說,你可以出關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老實說,兩年的時間我並沒有悟出什麼道理,相反,倒是把以前所理解的真理全然忘記了。老仆在我出關後立即催促我去報仇雪恨。看著眼睛深陷、皮肉枯萎的老仆,我深為這兩年毫無長進感到羞愧,立刻踏上去長安的征程。此行是去比武,是用我的刀戰勝他的劍,是為家族二十年的敗落揚眉吐氣,是讓死去的爹爹安息,是讓老仆枯眼闔上之前稍稍安慰。我不是去謀殺,不是去挑釁,不是要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雖然對勝算並無十足把握,但我希望這一切能夠在日光底下進行,而不要月黑風高的氛圍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