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豬皮凍，李英又想起了父親。那是他喜愛的下酒菜之一。
李英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也能下酒。”
喝酒自然是少不了下酒菜的，沒有人會幹喝酒，再不濟也能學老北京嗦釘子喝酒。這一喝酒就得小半天，熱菜下酒難擔重任，熟食冷菜就再合適不過了。
要李英推薦，首選自然是油炸花生米，便宜經吃，又香又脆，配上鎮江香醋又是另一種風味。排第二的得是水煮毛豆，水煮花生也不遑多讓，後來相聲裏還給這對組合起了名字叫“花毛一體”，可見很受酒友們喜愛。接下來就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各花入各眼了。
像她父親就偏愛豬頭肉和豬皮凍。
用他的話說，人生最痛快的莫過於切上一碗豬頭肉，半盤豬皮凍，兩把剛炸的花生米，配一斤散裝二鍋頭，一口酒，一口肉，一粒花生米，賽過活神仙。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給酒友們散煙，是“紅塔山”。
那會窮人身上通常會帶兩種煙，好的自己可舍不得抽，都是求人辦事時候才拿出來。父親平時也是舍不得的，李英見過他抽孬煙，抽到煙屁股快燒到手才扔掉，有時候還會撿地上別人扔的煙頭。就這麼樣一個人，舍得在酒上花任何錢。
酒友們接過煙紛紛驚歎是好煙，恭維他大氣，彩虹屁不要錢的往外吹，父親被誇得喜笑顏開，他揚眉吐氣，腰杆挺直，在一聲聲恭維聲中逐漸迷失自我。
對李英而言，煙都一樣，哪怕是一百萬一根也一樣嗆人。那些人在那裏吞雲吐霧，煙灰彈的到處都是，被迫吸二手煙不停咳嗽的李英想：林則徐就該把這些人一起燒掉。
她沒能繼續深入怎麼燒掉的事，被派出去給他們買下酒菜。
正值飯點，出村的那條小路邊會有人擺攤賣些吃食。大多就是擺地攤賣自家瓜果蔬菜，往地上鋪個蛇皮袋，一把菜也不稱價錢看著給，合適就賣。
隻有村頭那家在家門口搭了個棚子賣熟食。幾口大盆排在桌上，就那麼敞著，豆幹、雞爪、豬蹄、豬耳朵、口條、豬肝、大腸、豬肺等等雜七雜八塞在一起。有時候也賣炸好的蘿卜丸子，涼拌的腐竹芹菜。他家就兩口人，男人白天在大菜場裏賣豬肉，媳婦一個人在家看熟食攤，她很愛笑，脾氣很好，有顧客愛吃牙花子多要幾個她也會給。挑三揀四嚷著豬頭肉全要瘦的，她也不計較，盡力滿足。
李英去的時候，男人正好賣完豬肉回家。他沒有媳婦好說話，係上圍裙站在砧板前麵無表情地幫顧客剁肉。
他家的豬頭肉遠近聞名，是爆品。
排李英前麵的大叔一口氣要了兩斤。
媳婦稱好重遞給男人讓他剁，那條肉，肥嘟嘟、顫巍巍的，在刀下沙沙作響。
聽聽這聲音，李英覺得這裏頭肯定有什麼秘而不宣的家底兒，能把肥肉做的爛而不花。反正她自己怎麼做也做不出人家那種艮啾啾的感覺。可能他家的豬頭本身醃製過，也可能是她一個野路子，掌握不好火候功夫不到家。
當時的李英直勾勾地盯著豬頭肉，企圖窺到秘方，不過沒等研究出什麼名堂，就輪到她買了。
李英記憶力一直不好，表現在無關緊要的事向來記不住，她隻記得父親說要吃豬頭肉、皮凍、豬耳朵，類目記得但完全不記得具體重量，就好比考試時候記得這個知識點複習過，甚至記得在哪個章節，但具體內容一片空白。她對斤換算成體積的大小也毫無概念，更不會算價格，隻能估算著說哪樣東西要買幾塊錢的，覺得少了再多加幾塊。
父親隻給她二十塊，卻要買一堆東西。
整個過程她都是膽戰心驚的，怕那個脾氣看起來不太好的男人不耐煩，撂下刀說不賣了讓她滾。
李英一直覺得男人應該不是本地人，得是特別北的地方來的，原因是有次撞見他單肩扛起半扇豬，不像老北京的窩脖兒被壓得喘不過氣，他直著腰，腳步輕盈，不見半點勉力。力氣大得就跟魯達倒拔垂楊柳似的，令人生畏。
李英毫無章法的買東西耽擱了不少時間，急得後麵的顧客一直催，難聽的話也脫口而出。李英不記得對方到底說了什麼，大概是很難聽的，難聽到男人把刀插在砧板上，甕聲甕氣地說：“催什麼？小孩記不住事咋啦？”
話是衝那個顧客說的。
李英著急忙慌的湊齊了該買的東西。
他家豬頭肉味道肯定極好，隔著塑料袋都聞得到那個香味，她不敢偷吃，怕重量對不上，父親覺得少稱回頭找人家麻煩，她不想給男人添麻煩，也覺得父親根本打不過人家。
沒買對菜被罵了一頓，又被罰沒飯吃。
李英隔著窗戶看見裏麵的人大快朵頤著，他們抽一口煙，再喝一口酒，又吃一口肉。
她回想起豬頭肉的香味，心想：等她有錢了，也買一塊豬頭肉，一大塊，瘦肉多，王文文一半，她一半，卷餅吃，夾饅頭吃，澆麵吃。
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現在，王文文就坐在眼前，正開口詢問：“你們那的‘豬頭糕’好吃嗎？”
李英又沒吃過，她隻能根據父親吃豬頭糕時的神情加以推測：“吃起來就像尋寶，每一塊裏的肉不一樣，有的裏麵有豬耳朵，吃起來嘎吱嘎吱脆，可有意思了。”
沒吃過豬頭糕也無所謂，想到等下即將圓夢，達成跟王文文一起吃豬頭肉的成就，心情就無法抑製的雀躍，喜悅就像涼亭旁反季開花的西府海棠，攔都攔不住，三三兩兩卻美不勝收。
在李英看來，食物是否好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後攜帶的回憶，那才是更彌足珍貴的，能在時間的罅隙裏散發著悠遠的香味。
觀看公元前六世紀阿爾忒彌斯神廟的殘垣斷壁引起的共鳴，跟回憶起和家人圍爐圍豬頭香，再吃一碗熱乎乎的豬頭肉杠子麵，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