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好奶奶(3 / 3)

那會都是先把藥抽出來打進鹽水瓶裏掛水,掛完那個瓶子還能帶回家,灌上熱水套個襪子能暖腳。不講究的早上還能拿裏麵的水刷牙。

李英其實很喜歡鹽水瓶,安全。後來流行起電熱餅,是硬硬的一個橢圓形,像是沒了把的紅色冰壺。家裏其實隻有一個,一般都是放在父母房間他們用的。有天半夜父親突然被叫去加班,剛加熱好的電熱餅便宜了李英,他把電熱餅塞進她被窩跳上自行車跑了。

但是他忘了套保護袋,代價是電熱餅金屬的插口燙傷了她小腿一大塊皮,真的很大,像一片坑坑窪窪的沼澤地。

從此以後,李英再也沒穿過裙子。

那塊傷一直在發炎,拖拖拉拉大半年才長好,李英以為隨著時間推移皮膚會重新長好,傷疤會消失。但它一直跟著,跟到下個世界。

有天她跟王文文在商場裏買參考書,廣播響起了尋人廣播,李英跟他開玩笑,說如果哪天自己丟了,尋人廣播可以說她腿上有塊疤。她又想,自己不穿裙子好像也很難認。她伸出小拇指,露出一塊疤。

“認這個好像更方便一點。”

王文文抓著她的手翻來覆去的看,然後漏出自己的小拇指,一條蜈蚣一樣的傷疤盤旋著。

“我也有。如果哪一天我丟了,你可以按這個特征找我。”

扯遠了,那時候的醫療廢棄物管的不嚴,像李英經常偷偷撿人家掛完扔在地上的點滴管回去做小魚和大蝦。

父親拿著撿來的青黴素瓶,說瓶子裏還剩點,灌點鹽水能湊合掛一針。這當然是不合規的,但窮人經常這麼幹,護士早就見怪不怪了。當時她正用砂輪劃著安瓿瓶,手上一用力,玻璃瓶頭就被掰了下來。

護士頭也不抬的問:“過不過敏啊?”

父親忙說:“不過不過,皮實的很。”

沒做皮試,護士勒緊手腕拍了拍她手背給她掛針。李英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掛了大半瓶護士才看到了,嚇得半死,拔了針,抱怨著青黴素過敏怎麼也不說。

父親尷尬的笑了笑,說是意外。

他拉著人出了醫院罵她:“死丫頭是不是故意的!”

這件事後怕的地方不在於青黴素過敏會死人,不在於她與死神擦肩而過,而是有天電視新聞裏報道有個孩子因為青黴素過敏死在診所裏,賠了不少錢,父親露出的悵然若失的神情。

那是一種,深深的,與一筆意外之財失之交臂的遺憾。

青黴素掛不了,父親忍痛買了瓶止咳糖漿。是個棕色的玻璃瓶,據說是冰糖加枇杷熬的。用父親的話說是——貴錢貴物的。

李英沒吃過枇杷,除了怪味隻吃出了甜。開始是挖一勺兌在一大杯水裏,一直喝水,咳是不咳了,但得上廁所。頻繁起來開門又關門,父母又嫌動靜大吵著他們睡覺。

李英沒辦法,直接含了一勺。

甜的齁嗓子。

其實沒什麼用,李英還是咳。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冬天。在她等待第二年新的一輪咳嗽的時候,咳嗽突然不來了。它好了。

隻留下省著喝的半瓶止咳糖漿,以及變聲期被咳壞的嗓子。

她把那半瓶送給咳嗽的同學,她把父親那套說辭講了一遍——是冰糖枇杷熬出來的。同學嚐了一口,說這是假的,媽媽給她熬的枇杷膏完全不是這個味道。

李英覺得吧,

人,尤其是窮人,最好不要生病。

李英的咳嗽是不藥而愈,免疫係統爭氣,自己扛過去了,跟那個石蜂糖沒什麼關係。她也沒嚐過味道。因為母親發現了那個石頭疙瘩,沒收了。後來又被扔掉了,倒不是她識貨知道是假的,是她吃了幾次,越吃越燒心迫不得已給扔了。

不過幸運的是,好奶奶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她不知道石蜜是假的,還以為李英的咳嗽是被那個假貨治好的。

【不過母親很生氣,不許我再去好奶奶那玩,說她給的東西有毒,身上也有病會傳染給我。】李英歎了口氣,【我後來才知道,那些零食都是專門買了哄小孩陪她說話用的。但沒人願意吃,都怕有病。】

【吃了糖丸,怎麼會被傳染呢。那會都一九九八年了。】

【可惜沒有給心吃的糖丸。】

042聽見黑暗中的宿主喃喃自語著,她的呼吸也隨著腳步越發沉重。

【後來我住校了,搬家了,那一片拆遷了。我找不到好奶奶了。】

042剛想安慰自家宿主,前麵的男人忽然停下來,轉過身怒不可遏地衝後麵人大喊:“夠了!跟在我後麵學跛腳有意思嗎!”

他以為有人故意跟著他,走走停停學他走路,看他笑話。吼完才發現是個女人帶著孩子,有孩子確實走不快。他不吱聲了,轉過頭又往前走,隻是腳步快了很多,像是後麵追了隻豹子。

李英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大呼小叫的還不知道道歉。

042也忒了一聲:晦氣。

好在隧道也走到了頭,李英彎下腰哄著被剛剛男人嚇到的桃桃。小家夥撅著嘴委屈巴巴的。李英沒辦法隻能說給他變個九尾狐。

042以為是要給孩子買個玩具,打開商城翻找起來:【電子商城好像沒有九尾狐啊,要不換個別的吧……】

然而宿主指了指麵前一大片狗尾巴草:【可以編。】

隻見她拽過兩根狗尾巴草倒著糾纏一拉,然後遞給一旁的桃桃,嘴上還說:“這是九尾狐的頭。”

042傻了,它看著宿主拔禿了那一片狗尾巴草,接著做出了四肢、尾巴,幾個部位一組合,前後不到五分鍾,一隻九尾狐就做好了。042真的懷疑自家宿主是個隱藏魔法師,簡直什麼都會。

它問:【宿主怎麼會做這個?】

【我忘了哪篇課文裏寫過,有大人給小孩用狗尾巴草編玩具,網上有教程,我就去學了一下。】李英看著接過九尾狐興奮不已的孩子,眉眼裏像在釀著美酒,她靦腆的笑著,【很久沒做了,手生了。】

042知道,宿主學這個肯定是想做來哄將來自己孩子用的。

孩子高舉著九尾狐,像是得到世間最稀奇的珍寶,九條尾巴隨著咯咯咯的笑聲顫顫巍巍的抖動個不停。

【我人生賺到的第一筆稿費,是30塊錢,不多不少,夠我跟王文文在路邊吃兩份砂鍋粉絲,加雙份臘腸,超豪華的那種。】李英又找了一片狗尾巴草,又薅禿了一片,手上翻飛,【那篇文章寫了什麼我忘了。大概就是‘我’在公園散步,秋天的落葉鋪滿了羊腸小徑。我寫這美麗的秋天,寫路過的行人踩落葉發出的聲音。最後寫道——我要是有腳就好了。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後來確實沒有‘腳’了。也許,命運早就做好了安排。】

李英說完,舉起新鮮出爐的狗尾巴草編小狗對042說:【看,統統,綠色薩摩耶!送你的。】

042斂聲屏息,感受著毛茸茸的觸感。宿主又拔了兩根狗尾巴草,一通折騰拆了又編,最後編了個戒指。她把戒指套在手上,對係統說:【祖母綠戒指糖還沒錢買,可以先送王文文一隻兔子戒指。】

042看著宿主像個調皮的孩子反複伸展著戴戒指的手,綠色的兔子頭隨著動作晃頭晃腦。

李英伸手彈了彈兔子耳朵,心裏偷著樂:【我先戴著過過癮。】

042想提醒宿主別忘了給自己編,但宿主已經站起身牽著孩子,沐浴著初升的朝陽,向碼頭出發了。

她低聲的絮語緩緩徜徉在微風裏,是泰戈爾的詩——

我站在你麵前,你將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