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好奶奶(2 / 3)

當時好奶奶說了什麼呢?

她說:“沒事,一根棍子,沒你重要。”

她們的友誼就此開始了。

李英有空會過去跟她說幾句話,大多數都是吃了沒有之類沒有營養的廢話。每次好奶奶都會拿吃的給她,像是一直準備著等著她。但李英一般是不吃的,她隻拿過一塊綠豆糕,四四方方的一個綠色小紙盒子裝的,看起來太精致了,她忍不住伸了手。打開以後還包著一層錫紙,吃在嘴裏麵糊糊的。

好奶奶笑眯眯地看著她吃完,問她:“你以前怎麼不吃我給的東西啊?”

李英當然也想吃了,好奶奶那總有好東西,除了綠豆糕還有糖瓜、冬瓜糖、醬芒果、糖果子、蜜三刀……每一樣都是極致的誘惑,她可以拿了就跑,但是她都抵擋住了魔鬼般的誘惑。她寧願餓到喝涼水也不吃,是因為見過好奶奶的兒子。

大冬天,被母親帶去澡堂洗澡的時候。李英討厭跟母親一起去洗澡,因為她隻是個占淋浴噴頭的工具人。她的洗澡時間僅限於母親去搓背的那七八分鍾,其他時間她就在旁邊站著。裏麵又悶又冷,讓她每分每秒都想逃離。好不容易等母親洗完出來,李英穿好衣服就跑出去透氣。她喜歡站在門口看人家喝酸奶。大冬天,從缺氧的澡堂裏出來喝一瓶冰涼的酸奶再幸福不過了。但李英覺得看人家喝酸奶也很幸福。櫃台上放著一排錫紙蓋的玻璃瓶老酸奶,吸管戳進去,一吸,酸奶從底部一點點消失,像融化的冰山。

可惜澡堂老板娘是個大嗓門,脾氣也很暴躁,總打擾李英看人喝酸奶。有時候還要說:“看什麼看?想喝讓你媽給你買一瓶。”

李英通常是不理她的。

那天她又罵罵咧咧地走來走去像在找什麼人,嘴上說著水不熱了。隻一會有個大叔出現了,陪著笑說剛剛去上個廁所,轉身去鍋爐房掏爐灰。

他穿著件黑乎乎的軍綠大衣,駝著背。像是聽不見旁邊老板娘罵人的聲音。

母親不滿意她先跑出來的行為,她像老板娘那樣說話:“你不知道我會暈池子?跑這麼快東西也不知道拿?我暈裏麵了怎麼辦?養你有什麼用!”

李英看著那個大叔,學他做個聽不見的木頭人。她覺得大叔就是好奶奶的兒子。

母親看她一直盯著鍋爐工看,還說了一句:“看什麼看?不好好學習,不聽話,你以後也這麼沒出息。”

這話說的沒什麼道理,在李英看來,馬路總得有人掃,人家不偷不搶的,都是賺錢扯什麼出息不出息。

但她什麼也沒說,被拽回家了。

她回頭看著大叔指甲縫裏黑漆漆的煤渣。她知道,母親說沒出息,往往意味著賺錢不容易。

所以李英跟好奶奶說:“叔叔賺錢不容易,他買給你吃的,我不能吃。”

好奶奶盯著她了很久,被眼淚充盈的眼睛會特別特別亮。她拿出一把鑰匙對李英說:“要不要進屋坐坐?”

那是一把開啟心門的鑰匙。

李英墊著腳用那把沉甸甸的鑰匙打開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鎖,走了進去。

她意識到好奶奶跟自己不一樣,她不是被鎖在家裏出不去,她有鑰匙,她沒有被鎖住,又或者,鎖住她的東西和李英想的不太一樣。

李英以為,鎖是從外邊鎖住的,好奶奶就算有鑰匙,從裏麵也打不開。

她以為隻要打開鎖好奶奶就能出去了。

她走進黑洞洞的房間,好奶奶說門口右手邊的繩子拉一下就有燈了。李英摸到繩子,輕輕拉了一下,屋子亮起昏黃的燈光。

她看見好奶奶盤腿坐在床上,沒了牆的遮掩,她看到好奶奶腿的全貌。那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形狀。萎縮的,畸形的,像纏過小腳的,像前年的李英再也沒有長大過的。

李英知道好奶奶出不去的原因了。

是腳鎖住了她。

“嚇到你了嗎?”好奶奶問她。

李英搖了搖頭,走了過去。

她坐在床邊,聽好奶奶講她的故事,她腿的故事。跟李英感覺的一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那雙腿永遠停留在了六歲,頑皮又固執的不肯再長大了。

李英摸過那雙腿,軟軟的,沒有溫度,沒有力氣,沒有生機。像株受了傷植物,莖隻能勉強輸送養料,花開結果後就再也撐不起其他枝葉了。李英覺得如果把好奶奶比作一種植物,應該是水毛莨。它潔白纖細,耐寒,喜陰亦喜光。

好奶奶是喜歡曬太陽的。

天氣好的時候她就一點點往外挪,先挪到床邊,再挪到挨著的大板凳上,接著是小板凳上。像下山一樣,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下。最後用兩個小板凳互相交替著慢慢挪出去,像踩高蹺那樣,不同的是她在用身體踩板凳。她不讓李英幫忙,每挪一步都把自己雙腿盤好再挪,優雅不失狼狽。

她的曬太陽並不是出門曬,而是挪到有太陽的那邊窗戶。從左到右,穿過半個房間,從一扇窗戶到另一扇窗戶。一個來回,太陽也就下山了。

李英試過,那樣一個來回很難。

好奶奶會靠著牆坐在陽光裏,李英坐在另一個板凳上,看著沐浴在光裏的好奶奶,聽她講她的煩惱。

好奶奶的煩惱是他兒子娶不上媳婦的事。她總說是自己的腿拖累了兒子,害他娶不上媳婦。

李英那會不懂,腿跟娶媳婦有什麼關係?她隻是安靜地聽著。

後來大叔娶了個媳婦,對方是二婚。

李英知道是二婚並不是因為後來看到家裏多了個女孩,而是他們那二婚結婚隻能穿粉色。新娘子很漂亮,穿著粉色的小西服挨桌敬酒。

李英以為,大叔娶上媳婦了,家裏還多了個女孩能陪她,好奶奶應該沒有煩惱了,也應該不再需要她了。

但是好奶奶還是盤腿坐在那,連燈都不開了。有幾次路過,李英都以為她不在家,結果黑暗裏卻響起聲音。

李英問她:“奶奶,怎麼不開燈?”

好奶奶回答她:“我這樣的人,開燈也是浪費。”

李英理解成,不開燈能省點錢。母親也總不許她開電視,說浪費電。

好奶奶還是有煩惱。還是說是自己的腿拖累了兒子。李英不懂,叔叔都娶上媳婦了,這裏頭怎麼還有腿的事?

她問了。

好奶奶說:“你長大了就會懂了。”

她又說:“我又希望你永遠不會懂。”

很遺憾,李英最後還是懂了。

大叔沒娶媳婦之前對好奶奶是很好的,那塊石蜂糖就是他特意托人買來的。他不知道自己被騙了,以為是石蜜,是補身體的好東西。好奶奶不舍得吃,又送給李英,因為據說能治咳嗽。

那會窮人家都這樣,有個什麼好東西,誰都不舍得吃,你送她她送我,轉一大圈。

李英小時候有季節性哮喘,這是她長大後才知道的專業名詞,對幼小的她而言,自己就像調好的鬧鍾,每到十月份天氣轉冷就要咳嗽。那會是周星馳的天下,有個叫《九品芝麻官》的電影,開頭有個得肺癆的病人,李英咳的動靜可比他大多了,咳的驚天動地,有時候她真的懷疑自己會像電影裏那樣把肺咳出來。

她沒日沒夜的咳,咳聲是她躲在被子隔了三道門也擋不住的。有一天母親終於被吵的受不了了,讓父親帶她去看看。

婦幼保健院離家不遠,父親領著還在咳的李英去了。整個醫院塞滿了生病的小孩,不止李英一個人咳咳咳。父親四處觀察了一下,撿了兩個別人用完的青黴素瓶,到護士站找護士兌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