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在家一向懟天懟地的母親堆起笑臉點頭哈腰的賠著不是,承諾回去後輔導她重新寫一篇。她看到老師欣慰又釋然的笑臉。她看到還有個和她一樣寫理想是每天吃喝玩樂被叫家長的倒黴蛋,他的父親風塵仆仆趕來當著老師的麵擰他耳朵。那個略顯招風的小耳朵被擰成讓人害怕的角度,紅的發紫。也很像母親裙子的顏色。看起來會很疼。
回家的路上,母親用力蹬著自行車,那發狠的勁頭,仿佛蹬的不是自行車而是她的頭。一路上死一樣的沉寂讓李英感到很害怕,那是一種小動物在暴風雨前短暫寧靜的本能警覺。她坐在後座,努力抓住車杠不讓自己跌下車。她連母親的衣角都不敢抓,怕她會像上一次發瘋般衝她大喊:“別碰我!”
李英有時候懷疑自己其實是母親仇人的女兒,她可能是移花宮的花無缺。也許世界上還有個惡人穀的小魚兒等著她去相認。當然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後來認識了王文文,她覺得王文文的性格才更像花無缺,為了配對,她勉為其難的接受自己是小魚兒。
小魚兒至少是自由的,花無缺也太慘了,她可不想希望好朋友王文文那麼慘。
旁邊路過一輛同樣載女兒放學的自行車。後座的女孩摟著媽媽的腰,依戀般把臉貼在媽媽的後背,嘴裏說著學校發生的趣事。媽媽像是被貼得很癢,又或者被女兒說的趣事逗得哈哈大笑。前麵的媽媽笑了起來後麵的女兒也跟著笑,笑聲銀鈴一般。這是一輛快樂的自行車。媽媽快樂地撥動車鈴很快駛向遠方。
李英記住了那笑聲。擁有自己的自行車後,她格外喜歡撥動車鈴。她覺得車鈴發出的聲音很像笑聲,代表著快樂。雖然她那輛車是父親二手市場花三十塊淘來的老爺車,動不動鬧脾氣壞上一回。李英還是很喜歡它。她覺得撥動車鈴載王文文上下學是一天中最開心的事。盡管後座的王文文並不會開口分享趣事,他隻是安靜地坐著,牢牢抓住她的腰。讓李英覺得自己被需要著,這就足夠讓她快樂了。
那天一到家,母親把車扔在地上,陰沉著臉,看也沒看當著她麵粗暴地把作文本撕了個稀巴爛。
“都是你讓我受這窩囊氣,那老師看上去歲數比我還小,我卻被她熊的跟個孫子似的。”
“你腦子裏都想些什麼東西?你是要上大學賺錢給我們養老的!”
那一天李英沒有挨太多的打,因為她第一次低頭承認自己錯了,她說之前那篇是寫著玩的,其實她的理想是當老師。
母親既驚訝又欣慰,讓她回屋重新寫作文了。
李英其實一點也想當老師,她尊重也喜歡老師這個職業,但她更想當報刊亭老板。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大俠成為大俠之前也得忍辱負重,李英從偷偷去遊戲廳的同學那學來一個新詞——猥瑣發育。更何況換個角度講,語文老師還能讓母親低頭哈腰陪笑臉,也比較酷。
那篇作文李英絞盡腦汁編的格外艱難,老師教書育人很偉大之類的車軲轆話被李英顛三倒四擠牙膏似的好不容易湊到五百字。她覺得這文章狗屁不通,沒有靈魂。語文老師卻很滿意,甚至當做範文讓她上講台朗讀給全班聽,堪稱大型社死現場。
她結結巴巴讀完,台下響起稀稀疏疏的掌聲,她聽見同學們小聲罵她馬屁精,隻有同桌的王文文問她,你的理想是當語文老師嗎?李英不知道怎麼說家裏那些糟心事,隻得點了點頭。
王文文卻一直信以為真。以至於高中分科,李英打算去學畫畫王文文還驚訝地問她怎麼不選文科。
“你的理想不是當語文老師嗎?”
李英努力回想那一天被撕掉的作文本上原本寫著什麼理想,卻什麼也記不清了,她覺得自己迷失在一片大霧中,沒有理想,沒有目的地,跌跌撞撞地隨波逐流。李英這艘子艦迷航了。
她隻記得那天晚上母親用略帶歡快的語氣跟父親分享她認為的趣事——“你閨女今天居然會認錯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就得打,不打不聽話,你說是不是!”
“你怎麼不說話?”
“……你說的對。”
原來小醜是她自己。
*
“語文老師,挺好的。”李英從回憶裏剝離,漫不經心地回道。她努力翻找原身記憶裏關於王先生的一切,記憶裏這個男人不苟言笑,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憂愁,好像一直都不開心。
現實世界裏,李英上的高中是以藝術生藝考提升大學錄取率的,高一摸底考沒考進全校一百名的都被做思想工作動員去學藝術。李英是吊車尾的第九十九名,也被班主任找去談話了。
“我建議你去藝術班學畫畫走藝考,你這個成績學文化考不上一本的。理科肯定不行,文科也不夠突出,英語太拉垮。”
李英沒有回答,隻說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這其實是借口,她沒打算商量。她想選理和王文文繼續一個班,但數學太差了。不能和王文文在一起,其他選擇又有什麼差別呢?文科亦或者藝術對她而言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