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撩開了馬車小窗的簾幕。
她首先看見的是籠罩在整個紫禁城上空的低矮的冷雲。
然後一陣風迎麵吹來,將大片瑩潔的雪花吹進了馬車。
很多雪花一下子就化了,卻有一片恰巧落在了秦淮的鼻尖。
從懷信的視角看過去,就像秦淮迎上了那場雪,臉孔沾濕了。然後她小幅度地甩了甩腦袋,好像想把雪融後冰涼的水珠甩開去,有點笨拙。
這會兒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隻幼貓。
“下雪了。”懷信說。
“嗯。”
秦淮拿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這是北直隸今年的第一場雪,剛剛落下不久。皇城那邊明黃的琉璃瓦還沒有被雪色覆蓋。
秦淮已經認出來,馬車停下的位置正是南城。
這裏還沒有太多成規模的建築,與北京的內城形成鮮明對比。有些地方會館已經在這裏建起,貧寒的舉子有了短暫落腳的地方。
南城還年輕,還不像京城的一部分,但是會館帶來了人氣,優伶、相士、販夫走卒在這股洶湧的人氣中滋生,把南城變成了後世口中三教九流彙聚的大熔爐。
這裏各家會館的門庭用著差不多的樣式,卻因為每戶人家的財力不同,有的屋瓦嶄新,有的門檻破漏。
大雪紛紛揚揚,素裹銀妝將貧富都蓋住,隻留下一片茫茫。
秦淮深深地呼吸一口京城幹冷的空氣,再呼出口時變成了霧蒙蒙、濕漉漉的白氣。
馬車外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
這裏很靠近錦衣衛的衙署,所以隨隊的大多數人各自散開,回衛所去了。
隻有明光帶著之前在驛館大堂裏冒冒失失的年輕錦衣衛,護衛在馬車旁,等待懷信下一步安排。
王興邦也從驢車上下來,其餘人趕著馱行李的驢離開。
“姑姑住哪裏,我送姑姑回去。”懷信道。
秦淮留戀地再看一眼車廂外靜謐安寧的雪景,輕輕放下了撩開來的車簾。
“不著急,”她正襟,倚著車廂坐好,看著懷信的眼睛道,“我們先進內城。”
“進內城?”懷信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對,紫禁城東邊。”秦淮垂下了眼眸,躲開了他探尋的目光,“去東廠胡同。”
懷信來不及駁她,就聽見外麵明光在敲車廂。
“什麼事,說。”
明光:“邱大人,穀公公那邊來人請了。”
“這麼快?”
他們剛剛帶著人犯到達京城,尚且沒能落腳,穀大用就知道了。
這樣一來,他們甚至來不及把人送進詔獄,就要先到穀大用麵前去複命。
懷信感到詫異。
前麵提到,他與牟帥之間有特殊的通信方式,京城的消息他總能早幾日知道。因此他非常了解穀大用的動向,也根據這些動向給穀氏去過信,信中故意將抵達時間說得模糊一些。
按照懷信的安排,穀大用得在他們把人犯收監之後才能來找他。
此後穀大用想要插手本案,隻能假借懷信之手。這就給了懷信很大的操作空間。
懷信忍不住看向秦淮。
她剛剛提了要去東廠,穀大用的人就來催了,懷信很難不多想。
隻是近日相處,懷信自以為摸清秦淮脾性,倒有些不敢信她會與穀大用勾連。
而且這些日子她沒出過馬車,想要傳信也未見得有機會。
去往東緝事廠新衙門的路上,馬車裏的兩人都沒有講話。
懷信默默觀察著秦淮的表情,想知道她無波的麵容下到底藏了一副怎樣的心腸。
到了東廠後門,穀氏派來接應的人接他們進去。
秦淮竟然先行與對方搭話,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把身後的王興邦招來,叫那人把王興邦帶走了。
這時候,懷信心中一涼。
他再不敢相信,現在也隻能相信了。
秦淮真的越過他,與穀大用做了筆交易!
懷信的表情徹底冷下來。
秦淮卻好像沒事人一樣,和他並肩走向穀大用在衙門西北頭的屋子。
現在執掌東廠的人是高鳳,穀氏與他素來麵和心不和。因此穀大用現在所在的院子遠沒有劉瑾得勢時氣派。
他們進了衙門後院七拐八拐,才在北邊竹林裏找到一條路,跟著來接引的小太監,進了一洞圓門,這才來到穀大用的所在。
那路上足跡不多,雪色還新。
可見穀氏如今門庭亦是冷落。
還沒進門就聽見穀氏用那把尖嗓子招呼他們。
“懷信!你可算回來!這次事畢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穀大用說著,從書房內間撩了珠簾轉出來。
他鬢角已現白發,卻用白粉敷麵,頭上又有簪花。
穀氏身負司禮監太監的官職,從前又得寵,服飾一向考究。可今天他沒穿皇上賞賜的蟒袍,僅穿了一身普通宦官的服飾,戴了一頂規規矩矩的三山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