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在北鎮撫司,懷信就接到了跟隨曹安民入黔赴任的遣派。那會兒距他回京複任不過大半月,連老師的麵都沒來得及見幾次。
多年暗籌謀,一朝夙願償。
權宦劉瑾被處極刑的消息一出,懷信就道謀成了。
他日夜兼程從南京趕回來,整顆心都是滾燙的,跑廢了幾匹馬仍是不知疲倦。終於在老師出獄後不久回到了京師。
令老師官複錦衣衛指揮使的鐵詔雖還沒下,他在北鎮撫司衙門的實權早收回了七七八八。
劉瑾時,鎮撫司綱紀廢弛,人人以媚上為要務。
現如今劉瑾垮台,鎮撫司積著的陳垢要除,成堆的案子要辦,正是百廢待興之際。
懷信回京時,牟斌正忙得腳不沾地。
師娘給懷信備了一桌接風洗塵的飯菜,他倆沒吃幾口,就一陣風似的上衙門裏去了。
懷信領回飛魚服繡春刀時還覺得好笑,自己當了千戶,老師倒依舊白衣,逍遙自在。
自正德二年閏正月一別,數來第四個隆冬將至。
再見以來,不曾有時間和老師敘些家常,多少算是懷信心頭憾事。
懷信還記得,當年最後一場冬雪下得很遲,就在老師送他離京那天吧。
那一日,老師打著把黃蠟紙油竹傘送他出的正陽門。倆人合一把傘,牽一匹馬,在那條連著正陽門和永定門的道上泛泛地走,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話。
老師閑談時就是尋常人家老翁的模樣,全看不出錦衣衛指揮使的架子。
說起來當時他剛從高位跌成小小百戶,也確確不是什麼指揮使了。
“你在鎮撫司衙門行走日久,剛剝去飛魚服,卸下繡春刀,或許不太習慣,”老師穿得單薄,擋不住京畿刮不盡的風,邊說邊縮下巴,墩著頭,“去南京投奔人,凡事縮著點,別往前衝得太狠。”
“牟帥,別腆著老臉說我啊。若論暴脾氣,您老屬第二,可沒誰敢稱第一。”懷信攬住老師的肩,接過他手中的傘,直起腰撐高了,“這不,剛因為暴脾氣落馬,您又犯了逞英雄的老毛病,一味敦促我遠離是非地。這回我聽您的安排縮頭了,下回呢,下下回呢。我總得扛事,不能把京城的挑子都撂給您一個人……”
懷信牽著的馬匹似乎嫌棄他們走得太慢,蹄子一直不安地跺地,忿忿地打了幾聲響嚏。
“老實點兒!”懷信扯了扯馬轡頭。
他接上原來的話繼續說:“牟帥您也一把年紀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別說徒兒沒提醒過您啊,識途的老馬最後都是被重擔壓死的。”
牟斌搓搓凍僵的手,攏進袖子裏,抱在胸前,笑著啐了口:“呸,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你可盼著點兒我好吧。老子我才不是識途老馬,是獨狼!你就別在皇城添亂了,好好去留都縮著。我們真要剜掉一塊痼疾陳瘡,外服內用的藥都少不了。沒有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哪裏會有最終的一擊必中?”
“明明逼我下戰場當縮頭烏龜,偏說的像送我去前線斬將搴旗。”懷信拍了拍老師的肩,儼然一副哥倆兒好的樣子,“我什麼時候才學得會牟帥這樣的好話術?”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個叱吒風雲的牟指揮使也佝僂了背脊,顯得老了。
而他身後總是嘰嘰喳喳鬧騰沒個消停的小徒兒卻長大了,長成少年,比老師還高還挺拔,可以沒大沒小地拍老師的肩了。
論將起來,弘治才是牟斌的盛年。
那裏有他和司禮監掌印懷恩公公一手支起的清明穹頂,有以公正法度為所求的同僚夥伴,那才是他們的時代!
而今小皇帝登基,站在皇帝身邊的內侍變了,北鎮撫司衙門的主人變了,連年號都已改作正德。
世道是真的變了。
“小崽子沒大沒小,”牟斌斥了懷信,卻並不生氣,“少給老子夾槍帶棒地講話。知道你不情願走,想著擔事兒當英雄。可你小子記好了!世道不潔,擔再大的事兒都是髒事兒醜事兒破事兒爛事兒!現在你退一步,避讓劉賊鋒芒,蟄伏起來;等我們籌謀妥當,自有世道被蕩滌幹淨的時候。府衙裏頭那幫廢物草包還誇你機敏無雙,機敏個屁,這點兒事情都繞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