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菁他們最早提出的試驗方案,還是沿用“大穩定、小調整”的思路。隻是討論到“多長時間調整一次土地”時,農民中的正反方才發生了激烈的辯論。“人非草木,都要吃飯”,這是堅持調地派的主要論據。不讚成調地的,聲音開始很弱,卻講得比較在理,因為1984年在當地已發生過調地實踐,也讓農民們看到了現實的代價:(1)由於戶均土地少,即使少數戶要調地,也一定牽動大多數;(2)調地不鼓勵養地;(3)田坎增加,可耕麵積繼續減少;(4)誰家人口少了就吃虧,不利計劃生育;(5)調地的執行難度大,幹部勞神,群眾鬧意見。
辯來辯去,產生了“承包期內,增減人口不再調整土地”的新主張。試驗區以此征求意見,結果64.7%的農民讚成。再加上幾點配套,如允許家庭之間的土地轉包、轉讓、租賃、互換、入股聯營;鼓勵人多地少戶開發非耕地資源和發展家庭工副業,以及安排社隊企業的就業機會等。這樣,讚成的老鄉就多了。當地判斷,可以作為改革試驗的立項申請,送到貴州省委討論,“延長承包20年,其間增減人口不再調地”的試驗方案一舉通過。
再自上而下評審湄潭方案,當然是各取各的視角。我們去調研的第一個問題,是“真有多少農戶讚成試驗?”複核結果,多數農戶同意不假。但我們還是顧慮,“此多數並不可靠”—因為樣本鄉的農戶家庭,將要添丁的戶占少數,不再添丁的戶占多數。何況,土地承包是產權問題,並不能用“少數服從多數”的準則解決問題。“難道哪天多數不讚成了,你們還要再次重分土地不成?”
李菁他們倒也同意產權歸產權、投票歸投票。“多數讚成隻表明具備試驗的條件”,但新的改革舉措是不是站得住腳,關鍵還要看是否行得通。於是我們一起討論,那些人丁增加、土地不變的農戶,究竟怎樣才能找到出路?反正人要吃飯的壓力,要麼壓在耕地上,要麼壓到非耕地的其他活路上。兩頭都不著調,壓力隻好政治化—找幹部、找政府。
所以關鍵還不是當下有多少農戶讚成改革,而是經曆了時間的磨礪之後,增人不增地的農戶能不能找到現實的經濟出路。給定湄潭這麼個傳統農區,缺礦少工又遠離大城市,尚在增加的農村人口勞力,到底有沒有一條在耕地以外創造收入的現實途徑?找不到的話,老祖宗可是有話在先,管他耕地細分、再細分,畢竟不患寡、患不均啊。
其實,邏輯也可以反過來。先在耕地上劃下一道不可再細分的警戒線,人們或可被逼著向非耕地資源找出路。本地資源不夠?那就向外地、向遠方找。橫豎一雞死、一雞鳴,經濟結構之變,缺了背水一戰的動力,是永遠搞不起來的。
這也是湄潭的方案最終有說服力的地方。既然多數農戶讚成試驗,那就劃下一道增減人口不動地的界線,再向著耕地以外的機會找尋出口。我們也幫著一起找,發現路還是有的。原來湄潭這個地方,耕地不足68萬畝,但宜林荒山倒有85萬畝,還有74萬畝牧地的利用率僅達16.5%。我們在聯合鄉核桃村看到,當地荒山宜茶也宜果,每畝投200~400元,三年多就回收,還增加了可觀的就業。“一路行三載變成有錢人,跟著做四年達到萬元戶”—那是1988年貼在這個村子裏的對聯。把新增勞力逼出耕地以外,不見得一定就是死路和窮路,搞得好,也可以是活路和富路。
最後的結果,試下去才知道。1994年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念書,有位朋友回國做論文,我建議去看看湄潭的試驗怎麼樣了。朋友帶回消息,說“增人不增地”一直在堅持,並捎來李菁的一篇報告。翻開來讀,李菁就像麵對麵說話一樣對你細說:到1993年10月,全縣開發荒山15.5萬畝,帶動就業2.4萬人;多種經營的專業戶1.5萬家,占總農戶16.8%,比1987年增加了11.5個百分點。此外,1.1萬勞力在本地鄉鎮企業工作,1.2萬人外出沿海地區打工,還有4500人進入本縣第三產業。那位朋友自己收集了人口數據,說湄潭的自然人口生育率下降顯著,比全省和全國的都低。不容易相信,但後來看到劉守英和邵夏珍每10年做一次的入戶調查,湄潭的人口壓力真的由高轉低、由正轉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