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主導機製的分叉(2)(1 / 3)

可要當心了:並不是用鈔票買東西就叫市場經濟。幾年前筆者評論醫改中的一股歪論—“都是市場化惹的禍”—重心就是一點,不要把患者掏腰包買藥看病就當作市場化。醫療服務的準入市場化了嗎?醫院的設立、醫師資格的取得和行醫權,市場化了嗎?藥品和醫療服務的價格,真的是由市場決定的嗎?不問青紅皂白,看到有人掏錢就大叫“市場化”,差出去的就不止十萬八千裏了。

當下的土地資源,又何嚐不是如此?土地(的使用權)可以買賣,說市場存在無妨。但我們還要問:那可以買賣的土地,本身又從何來的?查證一下,那多半是征地征來的—強製、誌在必得、單方麵決定補償並執行,與交易扯不上邊。再查下去,什麼土地可納入被征範圍?答案是劃入城市範疇的,或仍在農村,但“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政府經行政程序決定要拿下的土地。至於那些被征來的土地,為什麼就不能直接進入市場?

這麼一套結合了行政強製與競買競賣的製度,究竟叫不叫“市場化”,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製度安排不同,經濟行為的邏輯也不同。在市場化之下,如果需求集中於某物,價格被拉高,一般會傳導到供給麵,刺激供給的增加。這就是說,如果城市用地的價格提升,那麼價格機製會刺激更多的土地向城市供應。

但是在行政主導的“土地市場”,唯有本地政府才是土地的合法供給者。簡單地看,這個市場上的賣家隻有一個,即所謂的“賣方壟斷”。隻一個賣家,當然談不到賣家之間的競爭,所以價格的形成,僅僅由眾多買家之間的競爭來決定。如果其他條件相同,賣家壟斷情況下的價格一定偏高。舉一個例子,香港的地價高,不僅在於這個東方之珠積聚了極高的土地需求,而且還在於那裏土地的賣家隻有一個—那就是過去的港英政府和現在的特區政府。過去說香港的稅負低,那是對的。但香港的地價高,而政府庫房從賣地收入中的進項不少。加到一起算,綜合稅負並不低。香港至今還有購物天堂的美稱,恐怕不是稅負低,而是那裏的商業服務競爭激烈、效率比較高。

內地學香港的土地製度,城市地價偏高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內地還是有內地自己的特色。第一,這裏不是一個城市政府,而是中央、省市、地區、縣、鄉鎮五級政府。加上自治的行政村,一共有六級。第二,財政上實行分灶吃飯體製,不是沒有轉移支付(近年在加大),但“吃飯”—政府開支—多少,還是以一個個政府的“灶”為本位。政府賣地所得的很大部分構成“本級庫房”的重要進項,哪個政府賣地多,哪個政府的財政就充盈。合並起來,多個政府賣地,與香港一個政府賣地,局麵還是不同。

多個政府賣地,彼此之間會發生互相影響。仔細觀察,雖然我們這裏也是政府壟斷賣地,但每個省內有多個地級市,每個地級市有多個縣,每個縣有多個鄉鎮,每個鄉鎮還有多個行政村。誰家賣地出了彩,別家看在眼裏,群起仿效,爭相出售,土地的供應量就增加了。從這個角度看,大陸土地市場的政府主導,比香港的“原創模式”有更多的競爭性。橫豎甲地賣得好,乙地一定也要跟進,土地供應總量應該聽地價之手的指揮。

但是這裏有一個硬約束:在物理上,土地資源難以位移。譬如上海市賣出一塊高價地,鄰近的浙江或江蘇,再羨慕也沒有辦法搬了一塊地到上海去賣。安徽、江西,更不消說雲貴川了,當然更加搬不起。於是在這個市場上,一旦上海賣出一塊高價地,浙江、江蘇、安徽、江西乃至雲貴川,趕緊爭相出售自己管轄區裏的土地。當然,自己的地,賣價一定比上海的低。但沒有辦法,因為各家隻有權賣自己的地。這也是一種競爭,至於是不是市場競爭,對概念準確性有講究的讀者,要小心了。

“自然的”市場競爭是什麼樣的呢?如果土地有多個普通的所有者,或者極端一如香港,隻有一個所有者,那麼當市場發現某一個位置的土地很值錢之後,最先刺激起來的供給,應當就是靠近最高價點位附近的土地,由近而遠,直到隨著擁擠帶來的成本遞增、淨收益遞減,土地邊際價格降下來,其他位置的土地才順序進入開發。

被行政切割的土地市場,就不聽這一套。乍看之下,哪裏都在買賣土地使用權,哪裏都有活躍的土地交易。但是權利約束不同,競爭的規則也就不同。多個政府爭相賣地,基本準則並不是把土地配置給出價最高的利用者,而是各地政府爭相把土地的需求方—工商用地戶以及基礎設施投資方—拉到自己的土地上來。憑什麼爭相拉人呢?—我的地價比別的地方低!

經濟上的問題是,地價低可不等於淨收益高。很多低地價的位置,缺乏積聚效應、人氣不足、要素大量外流,非要把項目放進來,地價固然不高,但綜合的淨收益也很低。隻不過在行政切割、行政管製的體係下,投資方真正相中的好位置往往沒有土地供應,於是退而求其次,次優一下吧。還不行,再次優就是了。等到看明白了,才發現有些代價要長遠以後再付的。這裏不妨先說一句,中國不但麵臨城市化,還麵臨消化、重組、更新不當城市化的“再城市化”。地價便宜還有一個來源,那就是上文提到的政府動用征地利器。征地是不是低成本獲得城市化土地的一條捷徑呢?開始的時候,絕對是的。隻是有些隱形的代價,要累積到一定時候才非付不可。利器從來是雙刃的,它割得了農民,也割得了作為利器揮舞者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