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旌烈坊(1 / 3)

秦天是在大樹巷裏長大的。中文特麼對於151+看書網我隻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大樹巷有一棵大樹,在土地廟前麵的空地上。這是一棵香樟樹,要幾個人圍起來,才能抱它一圈。它有兒百歲的年紀了,仍然顯得很年輕,樹枝樹葉仍然是茂盛的,樹杆仍然是挺立的,樹上的鳥兒每天要唱歌。因為樹太高太大,小孩子是不可能爬上樹去掏鳥窩的,他們隻是用彈皮弓在樹下彈射,他們的子彈總是半途而廢的,它們隻能穿透幾片薄薄的樹葉,抵達不了築在樹頂的鳥窩,鳥們在上邊歡快的跳躍。在大樹的陰影下邊,小孩子覺得自己是渺小的,低矮的。在小孩子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中,這樣的印象是深刻的,是永遠也不會被磨滅的。

在建造防空洞的時候,民兵來鋸這棵大樹,他們手臂上套著紅袖章,腰裏紮著皮帶,說,備戰備荒為人民。

那個時候小孩子正在睡夢中,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土地廟前已經是空空蕩蕩了,他們的心裏也是空空蕩蕩的。第一次經曆人生的這種滋味,他們不曉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說不清楚的,開始的時候,他們其至懵懵懂懂,不曉得到底缺少了什麼。

後來土地廟也沒有了,在土地廟的地方,建起了高的樓房。大樹巷的人,都從低矮的小房子裏搬進了樓房,他們現在生活很方便的,都是現代化的,他們很揚眉土氣的,他們在別人麵前驕傲的,他們邀請親朋好友來作客,今非昔比了,他們說,一跤跌到靑雲裏。再後來,大樹巷也沒有了這裏已經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了,車水馬龍,很熱鬧的。從前住在這裏的人,以後再走過,他們站在陌生的街頭,有點惘然若失的,他們茫然四顧、就像在尋找什麼。

秦天現在也會經過這個地方的、但他多半是坐著車子經過,司機如果得不到秦天的指示,他不會讓車—慢下來。秦天幾乎每次都想下車走一走,但是他從來沒有這麼做,前麵等著他的事情太多,從前的大樹巷,從他的心裏一掠而過,像快車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

秦天的車,穿過已經不存在的大樹巷,在葛家園農貿市場停下來。

奏市長:

您好。

今天給您寫信,是想請您在百忙中抽空,到葛家園農貿市場看一看,了解一下民情民意。

蘇州一市民

秦天並不知道今天他要來看什麼,他順著一個挨一個的攤位慢慢地走,叫賣聲此起彼伏,軟綿綿吳儂軟語不絕於耳。蘇州話是糯,軟,柔,嗲,細語輕聲,溫情脈脈。秦天想,真是可以用很多形容詞來形容的,所以大家說,寧和蘇州人吵架,不和寧波人說話,或者說,寧和蘇州人吵架,不和某某人說話。這個某某地方,不一定非指哪裏,總之隻要不是蘇州,不是蘇州的地方,他們說出來的話,總是不如蘇州人說話柔軟、溫和,於是蘇州人走到外麵去,或者外麵的人到蘇州來,耳朵裏聽到了蘇州話,總是說,咦,蘇州話真好聽,其實他們也聽不懂。

有兩個買菜的蘇州人吵起架來,你急什麼急,急急忙忙趕死去?一個人說。

你慢慢吞吞等屎吃,另一個人說。

兩個人說的話都不大好聽,所以火氣都有點上來了,都把菜籃子放在地上,看上去準備動手了。

你嘴巴這麼齷齪,一個人說,要用馬桶刷子刷一刷了。

你嘴巴這麼老卵,另一個人說,要請你吃一記耳光了。

賣菜的外地人都哄笑起來,嘿嘿,他們笑道,打人還這麼客氣,打耳光還請不請的,嘿嘿。

吵架的兩人,臉都漲得通紅的,他們把自己的肩膀讓到對方的麵前,你打呀,一個人說。

你打呀,另一個人說。

嘿嘿。

嘻嘻。

外地的人又笑了,自己不打叫別人打,哪有這樣的?

你怎麼不打?一個人說,你不敢打是不是?

你怎麼不打?另一個人說,你沒有膽量是不是?

你不打?一個人說,你不打你就是縮頭烏龜。

你不打?另一個人說,你不打你就是——

他們伸出手指指指點點,離對方的鼻子尚有一段距離,始終是動嘴不動手的。

一個北方的賣菜的男人十分不滿意,這也叫打架?他說,這樣也算男人?

嘿嘿嘿,他們都笑。

秦天也忍不住笑了。蘇州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別地方人是一樣的,也有高興的時候,也有生氣的時候,也和人一起喝酒吹牛,也會與人吵嘴打架,隻不過在表現方式上,也許和別地方的人有所不同。

在我們那裏,北方人說,恐怕頭都破了,血也流了,弄不好已經有人進了醫院,有人進了班房。你這叫什麼,嘰裏呱啦煩了半天,就這麼不了了之啦,就這麼散啦,這也叫打架?沒見過,不可思議。像我們那裏,兩個人走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最後打到派出所,警察問,你們打的什麼架,有仇?沒有。有怨?沒有。欠債不還?沒有。第三者?不是。那你們打什麼?他是誰,你是誰,兩人麵麵相覷,我不認得他是誰,他也不認得我是誰,兩個互相不認得的人,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打了起來,為什麼呢?兩人異口同聲道,我看著他不順眼,來氣,來氣怎麼辦?打!

怎一個打字了得!

野蠻的,吵架的一個人說,野蠻的。

野蠻的,另一個人說,江北人野蠻的。

他們互相笑了笑,拎起自己的籃子,再會,一個人說,向另一個人揮揮手。

再會,另一個人說,他也揮揮手。

北方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大聲喊起來:買魚買魚,新鮮的活魚。

秦天在市場裏繞了一大圈,問了問菜的價格,到有公秤的地方看了看,沒有發生缺斤少兩的事情。秦天重新義想了想那段封群眾來信的內容,他叫我來看什麼呢?

秦天有些疑惑地走出來,他站在菜場的入口,一座石牌坊高高地豎立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座明朝的牌坊,叫旌烈坊。秦天心裏突然亮,他曉得了,他們是叫他來看這座牌坊的。

《吳門表隱》記載:旌烈坊在葛百戶巷口,徐鯉魚橋北。明末巡撫張國維為陣亡千總周嘉暨妻烈婦王氏奏建,並有專祠,久廢。今坊仍在徐鯉魚橋邊。

這就是旌烈坊。

蘇州人是喜歡舊日情緒的,一位蘇州出身的史學家他是這樣寫蘇州的:

我小時候所看見的蘇州城市街道,幾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樣子。唐朝詩人白居易做過蘇州刺史,他的詩裏曾有“紅闌三百六十橋”的句子,到我生時,蘇州城裏的小河仍舊那麼多。蘇州府學裏留著一塊石碑,叫做《大宋平江城防圖》,平江府是宋朝蘇州的名,上麵刻繪著一座蘇州城,同我小時候所見的蘇州城池幾乎全然一樣,隻是城中心的“吳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那時這片斷井裏做了士兵的操場,一半則變成高高低低的瓦礫堆。除此之外,一直沒有什麼變化。

蘇州是一座周圍三十六裏的長方形的水域,水道同街道並列著,京家戶戶的前門都臨街,後門都傍水除非窮苦人家,才搭了一個沒有院子沒有井的“下岸房子”,一條條鋪著碎石子或者壓有凹溝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夾在潺溽的小河流中間,很舒適地躺著,顯得非常從容和安靜。但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因此蘇州是調和於動靜的氣氛中間,她永遠不會陷入死寂或喧囂的情調。

小河是蘇州的脈絡血管,輕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運貸騾馬,它們還使蘇州更美起來……

秦天站在旌烈坊高而寬大的陰影裏邊,心中不免升起…種寧靜而崇高的感情,在緊張的現代生活中,他想,人是否真的需要在曆史的舊影裏停留片刻?

而眼前的旌烈坊,像一道關卡,卡住了進出菜市場的運輸車輛。秦天攔住一位老太太,老人家,他說,請問——

咦,咦,老太太瞪著他,噢?

請問老太太,他說,這個旌烈坊,是不是——

咦,咦,老太太向旁邊的人招招手,喂,你們來看。

大家朝秦天看了看,咦,其中一個人說,你是——

他是那個——老太太說,他是那個——

市長,另外一個人說了出來,他有點激動的,市長。

嘿,嘿嘿,嘿,嘿嘿,老太太笑了,是我先看出來的。

我說怎麼臉熟的呢,又—個人說,我說怎麼了像認得的,現在想起來——

電視上天天看見的,大家一致地說,電視上看見的。

你是管拆房子的,一個人對秦天說。

秦天笑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他們,他指指高大的牌坊,這個牌坊,他說,這個牌坊——

要拆掉的,老太太說,不拆掉,這裏車子也進不進去的。

不能拆的,另一個老人說,這是占牌坊,是文物,要保護文物的。

不拆不來事,再一個人說,這裏天天堵塞的,上班時候經過,人要急出毛病來的。

怎麼不是?!一個推自行車的人說,從前大家都曉得,蘇州城裏是路路通的,隨你走進哪條弄堂,總歸能夠走出去的,現在倒好,變得路路不通了,今朝你走哪條路不堵塞?能夠順順暢暢走到底,拐出去,算你額骨頭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