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感受到威脅時,我們都懂得要縮進厚重的盔甲。
但危險遲遲不來,總是不可避免地放鬆警惕,打開一條縫隙露出一隻眼朝外張望,在自感安全的區域有限的活動,最後重又愜意地在和煦的陽光下散步。
我們的抵抗不能曠日持久,而僥幸卻與日俱增。
這便是為什麼在災難降臨的那一刻,每個人都說突然。明明早有先兆。
明明那些黑暗力量一直在往日常生活裏悄悄滲透。
可怕的不是鬼魅,而是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身邊最熟悉最信任最有安全感的人,變成了鬼魅。
連環殺人案在期末時鬧得全校人心惶惶,許多膽小的女生都離校回家,甚至沒有參加期末考試。但到再度開學,談論此事的學生已經明顯減少。
烏咪沒有在報道日來學校,不過就通電話獲取的信息而言,秋和覺得她賴長假期的願望多過恐懼心理。
她表麵與烏咪依然是無話不談得閨蜜,內心卻對烏咪的話抱有懷疑。
她把那三封匿名恐嚇信取出又看了看。
第一封信中明確寫著“我知道你心裏留著舊情”,“因為愛你所以容忍著你的缺陷”,的確像是一個曾經的戀人心懷怨恨寫下的,但瞿然?未免離譜了些。
首先,就秋和了解的他而言,文學欣賞能力是極低的。除了不得不學的專業,秋和在與他交往的那段時間內沒見過他碰駕照題集之外的書。且不談他理不理解波德萊爾的詩句什麼意思,秋和首先懷疑的起他上大學起沒讀過詩集。同樣是理科生,花花公子王一鳴的文學水平都比他強。
其次,寫這封信的人心思多麼縝密。筆跡,紙張,塗改處,指紋,全都在故弄玄虛。怎麼會在對烏咪下手時出這麼大的錯,還在不能確定她是否記住自己長相時對她放任不管,自那以後,烏咪沒有遭受過任何威脅。
而第二封信上,寫著“我了解你完美麵具下麵隱藏的一切”。如果隻是瞿然,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他對秋和的恨意最初源於無法掌控和不可捉摸。他對秋和的身世從來就一無所知,怎麼會突然放出一種“了解一切”的豪言呢?以對秋和的了解度論,葉玄的嫌疑比他大得多。
再者,瞿然其實是一個缺乏自信的人,殺人之前自負的發預告信的行為實在與他的性格格格不入。
烏咪的指控最大的漏洞在於,秋和在與她成為朋友之前已經和瞿然分手,烏咪與瞿然不同係,他又是個足不出戶的宅女,對他的了解至多不過是看過BBS上秋和八卦事件中幾張手機拍的麵目模糊的照片。
人在被襲的瞬間處於驚恐的巔峰,會完全出於本能反擊,認知,辨識能力相應大幅降低,如果對方不是生活中極為熟悉的人,哪怕對著照片指認也幾乎不可能認定凶手,關於這點,有親身經曆的秋和確信無疑。
烏咪出於什麼目的要平白無故的誣陷瞿然?是為了掩護真正的凶手,還是與瞿然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節?
秋和覺得,要解開這一連串的疑問,必須從最初的疑點入手—
烏咪的精神疾病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教授在上課過程中就認出了坐在最後一排旁聽的秋和,課堂討論時他總喜歡觀察地下學生們的表情,以此來判斷他們的情緒。因此,無論那個全無表情,和他人也沒有眼神接觸的女生端坐在任何角落,總是異常醒目。
下課後秋和站起身收拾筆記本,在門口等老師跟她同行回辦公室。
“我兒子昨天還問起你什麼時候再去輔導他功課。我跟他說你這段時間忙著畢業。”陸教授笑著搖頭說,“還就是你製得住他,過年期間他是半頁書都沒看”。
“這陣子是比較忙,等我論文答辯結束就可以去了”
“那太好了!唉?你今天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啊?”
“是這樣的,我同寢室有個叫烏咪的女生,她在您的研究所接受精神方麵的治療,您有印象嗎?”
陸教授聽見烏咪的名字眉間一展,顯然是想起來了,但他沒有接話。
秋和繼續說道“我想打聽一下她是哪方麵的精神問題”
陸教授正色起來:“秋和啊,先不說這個烏咪是不是我的病人,即便是,你應該知道我不能透露患者的信息。”
“陸老師,這件事事關歐陽翀的那樁案子。”
“歐陽翀的案子不是很明白了嗎?和這個烏咪的病有什麼關聯?”
其實並沒有關聯,秋和不過是找一個容易說服陸教授的借口,畢竟,那是他的得意門生。
“其中關聯,在我知道烏咪的病症之前無法百分百確認。我一直懷疑歐陽翀被人陷害了,您也許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和為人,他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根本是不可能的,現在他死緩改判了無期,查明真相挽留一切還來得及,我覺得關鍵點就是烏咪”
陸教授停住腳步,沉默良久。
秋和屏息等他告知實情。
但理令人失望的是,陸教授歎了口氣“不是我不想幫你,或者歐陽翀,實在是憑你的推測我不可能告訴你,這關係到我的職業道德,除非公安部門在辦案中確證了烏咪和歐陽翀案件的聯係,需要取證,否則我不能向第三人透露病人的隱私”
陸教授守口如瓶也在意料之中。
抱著僥幸而來的秋和表示理解的點點頭,沒多做糾纏,在辦公樓前的岔路和他道別然後離開了。
周五下午,係裏通知大四生在會議室開會,每人最後核查一遍自己的總學分和各類必修課學分是否達到學位要求。原本隻是個例行活動,到最後一學期,凡是最後想取得學位證書的人都理應修滿了學分,可是這次會議上,係教務處突然宣布:選修本係課程所取得的學分不能計入文學與藝術類學科學分,引起全體學生嘩然。
“進校時明明隻說了總學分不低於159,文藝類學分不得少於6,現在這種時候又來加附屬條件,不是坑人嗎!”薛濤一進寢室,就渾身戾氣的給了烏咪的椅子一腳。
鐵凳腿蹭過地麵發出了比她的嚷嚷刺耳一百倍的噪音。
郭舒潔滿臉憂容的回頭問“薛濤你少幾分啊?”
“兩學分,一門課。”
“沒我慘…….我六學分,因為本係開的課程總是給本係的學生更高的成績,所以當初全選了自己係開的課,哪想到會有這麼一天。”郭舒潔轉頭朝向電腦屏幕,又歎了口氣,“該死的教務還偏偏拖到補選周最後一天通知,晚上11點鍾就要關閉選課係統,文藝類的課本來就熱門,早就已經滿員,我從回來就開始刷屏,這都半小時過去了,連一門課也沒刷出來,真是越來越絕望了。”
“秋和你是幾分?”
“文藝類的可我正好選的都是別的院係開的課,僥幸逃過一劫。”
“你怎麼老是這麼走運啊!真討厭!本來如果你也有學分沒修完,還能指望你想出點辦法來。”
秋和回過頭來含笑看著她“這麼多人中招,你擔心什麼,最後總會有解決辦法….”
“那個無能教務完全指望不上”薛濤擺手說。
“我不想幫她,你知道原因的”秋和依舊笑笑地朝著薛濤,“不過我想幫也不一定有辦法,你自己能解決,何必指望別人。”
薛濤有點迷惘的望著她。
“你已經是團委舉足輕重的人,在學校還要再呆三年,這件事來得很好,是為你度身定做的,利用你現在的資源,換你將來的威信,既幫助了別人又有利於自己,何樂而不為?”
聽秋和一席話,郭舒潔不由的停止點擊鼠標,轉頭好奇的看過來。
“你的意思是由我代表大家向係領導說明,修改學分要求?或者,向學校申請給我們係選文藝類課程優先的特權?”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文藝類課程全校有幾十門,就算學校教務處許可,他們也要去跟著幾十門課程的任課老師商量,取得他們的同意,可行性太低,另一個方案就更行不通了,如果這麼做,那先我這樣按正常要求完成學業的人不會有意見嗎?你做代表,提出一個係裏不可能接受的方案,硬碰硬不會有什麼益處,對解決問題也沒有幫助,我說了你的利用好的自己已有的資源,什麼是你最重要的資源?”秋和看著薛濤的眼睛停下來。
薛濤理不出頭緒,回想起來,自認識秋和起,一遇到難以抉擇的事,總是秋和直接給出建議,薛濤隻管照做,有事做完了都不明白秋和的用意,最後事實證明,她總有她的道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反正能達到目的,薛濤也就懶得去揣測她,今天的秋和如此反常,讓人捉摸不透。
“最重要的資源是,人脈”秋和淡淡的說,垂眼看了眼手表,“離選課係統關閉還有四個多小時。憑你的人脈,完全可以扭轉乾坤”接著她轉向郭舒潔。“小潔你去幫忙個寢室統計一遍哪些人差學分,跟她們說清楚,係裏不管這事,薛濤會讓別的係已經選上課的朋友在十點到十點半之間把課退出來,到時候讓她們守著選。”
郭舒潔合上電腦起身:“我也差學分”
“當然不會少算你”
得到了秋和的保證,郭舒潔立刻拿著記事本出了門。
“我上哪找那麼多人退課?”
“現在團委裏所有大一幹事和我們係大部分大一新生,都得看你眼色,大一新生還有整整三年時間可以選文藝課程,退一兩門課完全沒有損失。”
秋和剛一說出解決方案,薛濤就臉色陡變,心裏沒底“說是說得看我的臉色,但新生相對沒那麼貼心,也沒什麼私交,就怕讓他們退課。他們陽奉陰違,畢竟是關乎學業的事。”
可秋和聽了這情況卻依然處變不驚,語調絲毫沒變的說“和你私交最好的是那些人?”
“無論是團委還是本係,都是大三的這批。他們進校時我去接了新生,我升上部長時她們都是骨幹,不過已經是大三了,選的課肯定都非常必要,讓他們退課說不定會影響到他們自己的學分計劃”
“所以你要有長遠,全盤的考慮,這屆大三,下學期就要升上大四。會像我們當初一樣,必修課差不多已經修完了,需要選的課非常少,而意願點卻會非常多,不知道用在哪裏好。”
按規定,在補選周之前的正常選課周,每個學生有99個意願點,分配在自己想選的課上,意願點越多選上的機會越大。
“可這學期正常選課周已經過了,就算有多餘的意願點也無法派上用場…”薛濤一時不能領會,喃喃的重複秋和的話“……長遠,全盤?下學期,讓大三這些人每人貢獻出90個以上的意願點去砸課,那麼什麼樣的熱門可都可以選上,在約定的時間退課就可以把這些課讓給別人,讓給…這下學期退過課的大一新生,這樣的話……就雙贏了!即便私交不夠,他們也會樂意的。”
“所以這事我無法解決,我下學期就不在這個學校了,隻有你,眾所周知,至少還有三年是團委獨當一麵的學生幹部,你有能力,有威信,有人脈,值得信任。”
“眼下這事也挺麻煩的,要統計這些退過課的人和他們將來想選的課……”
“工作量很大,”秋和接過話頭,“你不用事事親力親為,找部裏最得力的兩個助手去統計,協調。不要把任何人當下屬隨意召喚,哪怕是你的下屬。你信得過的人,要把他們當朋友,真心為他們考慮,遇到什麼事,即使你已經有了主意,也要找他們商量商量,一則可能考慮的更周全,二則顯得你很尊重他們,你也知道光用權力壓人是壓不住的,要私交才靠得住,私交得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礎上。”
薛濤長籲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給你打電話場外求助了。”
秋和笑起來“其實我比不上你,你從不心軟,從不優柔寡斷。”
一會支持蘇靈,一會支持被抄襲者,立場截然相反,精神分裂似的。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薛濤的疑問,秋和也想不通。
回憶起當時這場風波的起止,雖然秋和解雇蘇靈的本質原因是出於對她身份來曆的懷疑,但不可否認,其中也有規避麻煩的成分,烏咪的所作所為使這場各執一詞的紛爭加劇,而她其實是個局外人,本來與此沒有任何利害關係。
如同許許多多喜歡為了與自己無關的人或是謾罵的網民,想不出他們除了泄!憤之外的目的。
人格如此扭曲的烏咪,她對瞿然的指控莫非也是瞎起哄?
她奇異的皮!膚!病究竟有沒有尚存疑問,更待解釋的是,她的精神疾病究竟是什麼?
周日下午,秋和坐在咖啡館的角落再次仔細排查存有烏咪電腦內容的硬盤,其中一個名叫“JYJ八卦”的加密文件引起了她的注意。
又不是搶獨家爆料的狗仔,為什麼平白無故對儲存明星資料的文件夾加密?
烏咪的計算機水平有限,沒有設置防拷貝,設置的密碼也安全性很低,再加上有她的常用密碼,生日,家庭電話號等資料作參照,這次的密碼不過是幾個密碼穿插疊加的組合,秋和不一會就解開了。
秋和一個個截圖與文檔點擊過去,逐漸驚呆。
其中根本沒有韓國明星組合的八卦,而竟然是顧楚楚,沈和自己在學校範圍內能查到的一切資料。
校園新聞,係所新聞,學生檔案,家庭經濟情況調查表,社會事!件記錄,體育各項測試成績,體育鍛煉打卡記錄,校園一卡通消費記錄……
秋和手心冒著冷汗,將每個文件關於哪個人以及創建日期記錄在咖啡館的餐巾紙上,核對創建日期與相關人死亡的先後順序,結果什麼規律也沒找到,對顧楚楚,沈資料的搜集集中在沈死後,並不能說明烏咪和凶案有什麼關聯,也許隻不過是對學校意外死亡的人的身份好奇。
秋和又想不明白,烏咪為什麼要調查自己。
難道僅僅是對於校園紅人的好奇?
可當時自己已經淡出學校核心人際圈很久,除了上課難得在學校露麵,薛濤也不太透露和自己的私交,郭舒潔無心八卦,什麼事跡竟然傳到了烏咪的耳朵裏?
而且關於秋和的那些圖片,文檔的創建時期,統一集中於曾曄案發生的那個十一長假,當時秋和還沒有成為她的室友,兩個人壓根不認識,這時間段著實讓秋和感到忐忑。
烏咪的古怪之處還不止於此。
‘再查看一張圖片的屬性記錄創建時期時。秋和得手誤點中“常規”旁邊的“摘要”。竟發現“創建軟件”一欄寫著“AdobePhotoshop”。再查看剩下的圖片,大部分從校園網或論壇上另存下來的人物圖都被PS過,秋和實在看不出哪裏被PS了,特地上網找來原圖對比,發現幾乎都隻被調過RGB,暗處被調亮,想看清圖上任何細節,這種偏執,實在讓常人感到毛骨悚然。
秋和不禁苦笑,人人都說“秋和是個謎”,像烏咪這樣從頭到腳都令人費解的角色才是千古之謎。
過了晚飯的飯點,卻沒有食欲,帶著滿腦袋混沌和渾身疲憊的秋和從咖啡館步行回寢室,有種體力透支的預感,快到寢室樓前無意間一抬頭,看見葉玄依靠在車棚裏一輛車的後座上這才露出一個鬆弛的微笑。
“媳婦兒!”男生站直了朝她走過來,笑容朗朗,“這才幾天不見我,你怎麼就憔悴的像下水道裏爬出來的人?”
見他沒個正經態度,秋和又繃起臉,直接從他身邊經過,懶得搭理。
男生嬉皮笑臉的追上來,一支長長的胳膊甩過來搭住她的肩,不費什麼力就幫她轉了個身“幹嘛又不理人呀?吃晚飯去!….那……去吃個夜宵吧,不吃夜宵老得快。”
秋和沒回應他的養顏謬論,被拖著走出一段距離,試了力推開他,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
葉玄正納悶她這動作冷淡的反常,就見她定住腳步,在路燈溫暖的映照下向自己仰起臉龐,丟來冷淡輕蔑地一笑,懶懶的眨著眼睛問“你‘媳婦兒’來‘媳婦兒’去也叫了好一陣,我沒那個實白擔了個奇怪名聲委屈得很,今天累得不想和你繞圈子,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將來會娶我還是隨便談戀愛談著玩玩?”
男生微怔,挑了挑單側眉毛,收起笑容,他盯著鞋麵,無意識得用鞋前掌使勁碾著地,接著抬起頭看向秋和,對上她的目光“我……不可能娶你…”
仿佛早有所料,秋和的神情沒有變化。
“……但我也絕不是隨便戀著玩玩。”
秋和從他鄭重其事的臉上移開目光,順著路往前慢慢踱去。
葉玄跟上去,意識到她其實問之前就知道答案,她早知道,什麼都知道,反倒是葉玄不明白她為什麼明知故問,如果是真的想一刀兩斷,又為什麼在得到答案後如此泰然。
雖然不明白,他卻不著急追問,也在和秋和較勁。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對秋和了如指掌—她的過去,她的身世,她的喜怒哀樂,她的生活中的大事小事,他不了解的他為她做的一切….無一例外。
可現在不知怎的卻讓她占了上風,葉玄有點不安,不僅為自己的秘密可能已經被揭穿而不安,也為唯恐秋和從此看輕他擺脫他而不安。
兩人順著校園主路一直走到北麵的景區,步幅一路都在被秋和左右。
再往前,人車混行的寬道變成通往樹林的小徑,月光疏密有致的篩咋靠近秋和的那側,樹林深處的石凳上坐著一些竊竊私語的情侶,葉玄和秋和沒有找地方坐,而是繼續順著小徑九曲十八彎的繞著逛。
“葉玄,我不好騙,你不能和我在一起不知父母反對那麼簡單,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理解你,但是我理解你,並不代表我遷就你,我生命中失去很多東西,你不是不知道,這些東西我比一般人更在乎。”
“你雖然失去了一些東西,可是卻擁有別人沒有的,你所向往的那些,曾曄全都有,可是她對你,卻隻有嫉妒的份,我從前勸你的話,可算是全都白說了”男生有點真的動了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