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時代是在鄉下度過的。那是一個點綴在瀨戶內海沿岸田與田之間的起伏部分的小村落,每當冬天來臨時,雖不至於降下將人們困在屋內的厚厚的大雪,但從西北方向卻會吹來愛認死理似的幹燥的大風。
那變成影子的,是一個傘妖。將傘弄破,然後扔掉吧!
沿著太陽暖洋洋地照射著的牆腳去上學的孩子們,在等著其他孩子們聚集到這裏,他們邊曬著太陽邊唱起了這首歌。
當舊曆的正月過去,二月份來臨時,我們便等著越過農田,沿著村村相連的花崗質的白色的道路而來的大鼓的聲音。是的,春天來啦!
孩子們是這樣感覺春天的。那是每年這個季節,都一定會從越後國來到我們這裏的扮演角兵衛獅子的父子倆。擺動著紅的青的黃的鳥毛做成的獅子頭,和笛聲及打鼓聲一起來到我們這裏。姐姐正在學習的“越後獅子”的歌詞中說的“你的姿態宛若一朵花”,便一定說的是獅子的事情了。
那是通知孩子們春天到來的斥候兵。梅花盛開啦,褪色柳閃閃發光啦,夜鶯啼鳴啦……這些自然現象的推移,孩子們是毫不關心的。所謂春天——其實對孩子們而言,是沒有春天和秋天的概念的——就是宛若那個白色的生物那樣,在環繞著地球的道路上漸漸地朝著我們走來。並非指約定好了的季節的到來,而是角兵衛獅子從那條道路上漸漸走來,這便是春天。
所有的人生和季節,都是從那條道路上走來的。每到夏天,賣“寒冰”(我們這裏稱之為“冰粉”)的小販,便從大街那邊而來,一年僅來一次。在麥收季節,伊勢大神樂便來了。到了冬天,從阿波國便必定會有裹著青頭巾的木偶師,從大阪下方會有緞帳戲劇一行到來,會在晴天裏上演整整三天。
孩子們等待著。這與下午五時半刻在東京車站等待約好的人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這是在朦朧地等待著從那條道路而來的一切。
當時的習俗是,孩子們必須要每個月剃一次頭。祖母拿起剃刀,將我摁住。我知道,正如兩周前的疼痛一樣,今天一定也會很疼。我也知道,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情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每當此時,祖母必定會說:
“看,快看!唐獅子從那裏的山路上飛來了哦,看,看!”
我睜開淚眼,循著祖母握著剃刀的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當我知道那是祖母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而使出的伎倆時,已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而且,已經不需要每個月都剃頭了。與其說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倒不如說自己的心,完全被祖母所指的唐獅子這件事奪去了。唐獅子究竟有沒有飛起來,在我還沒有看清楚時,我的頭發已經被迅速地剃掉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祖母騙了,隻是一直一直等待著從那條道路而來的東西。
最近一兩年,我開始住在還充分保留著武藏野風貌的這個村莊裏,我那顆曾經等待著從那條道路上而來的東西的心,又回歸了。
那條道路,穿過農田,越過山岡,一直延伸到森林旁邊,通往電車的停留所,然後再通向東京的大街。我從書桌前的窗口、床前的窗口,眺望著那條小徑。
如今,我對唐獅子從這條道路而來已不再抱有期望,也不再夢想著幸福的人生的造訪。當於濃濃的暮靄籠罩著的黃昏中,從大街那邊歸來時,吹打在臉上的風依然還很冷。當鞋底感受到土地的肌膚時,我大吃一驚:
原來,春天已經來了。走在瀝青混凝土之上的我的腳,感覺到了全新的懷鄉的感覺。那樣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
我拿出去年的賞花日記。
一月二日。出來看爐灶裏冒出的煙霧,卻發現白梅已經開了第五輪。
同月十日。紅梅盛開。
同月十七日。我打開擺放著沙發的畫室的窗戶,看到了金縷梅的盛開。
同月二十日。山茱萸開苞。
同月二十三日。穿過三寸麥子的農田間的道路而來的人說道:“啊,都出汗了。”
同月二十五日。黃昏時,吹風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