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上邽,銜枚疾進的大將軍薑維似乎聽到了那黃鍾大呂一般的叩門聲。
但是,鄧艾居然又一次搶在了他的前麵。當前麵山穀之中魏軍的旌旗迎風突現的時候,大將軍薑維立刻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尤其是得知此穀的名稱後,他更是心智大亂。
“段穀。”
從向導嘴裏吐出來的這兩個字,落在大將軍薑維的耳中,卻成為了——斷穀。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所謂的天意。
然而箭在弦上,隻能揮軍殺上了。
狹峻的山穀之中立刻鼓角震地,先於魏軍箭矢的,是被鼓角震動而下的山石。地險兵危,大將軍薑維不是不知道這意味著甚麼,他現在將希望寄托在了段穀的背麵——那裏,應當有一支從漢中而來的蜀軍已經趕到。
但是,這個寄托很快便落空了。山上的魏軍越戰越多,絲毫沒有腹背受敵的跡象。陷於穀中的蜀軍由於希望使然,奮命前插,舍生忘死地衝進了山穀的縱深處。但這番血拚,卻是朝著死亡的口袋裏硬擠了進去。魏軍的屠殺就此展開。山穀之中的蜀軍猶如麵臨著一場天塌地坼。無以計數的箭矢,無以計數的石木,這已經不像是人力所能為,而像是來自大自然一個兜頭的懲罰。人豈能與天鬥?
絕望,除了絕望,再無其他。
段穀之中屍橫遍野,膠質一般黏稠的血液潑灑在兩側的岩壁上,使得這條山穀猶如一條盈血的動脈。蜀軍已沒有了前後之分。前無出口,而退路,也幾近被自己人的屍體所堵塞。此時,能夠潰散,都是上蒼的一個恩典。
大將軍薑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來的。這個五十四歲的男人已經拚殺到了虛脫的地步,幾道箭傷使他的臉上像是伏著幾條血糊糊的蟲子。在意識喪盡的最後一刻,他滿眼血色地出現了幻覺:天地突然澄明,萬物肅靜,逼仄的山穀像一道大門般徐徐開啟,於是,沃野千裏,歲月靜好……
在隴上的秋風之中,一支殘破的蜀軍铩羽南歸。
大將軍薑維第六次入隴,來時,有五萬兵馬,去時,已不足兩萬。三萬多蜀軍葬身段穀。這就好像是還了一筆欠下的債。上一年,他在洮河邊取走了數萬魏軍的性命,這次,他便還回了數萬蜀軍的性命。
然而,這一進一出的交換,究竟該由誰來數算?這裏隻有出,沒有進,不過是蜀魏兩家在隴右大地共同用數萬條性命來填充了上蒼那不知饜足的窟窿。
秋風之中,大將軍薑維一步三回頭。
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次,也許就是他最後一次大規模地進兵隴上了。他將再也無力乃至無心去叩響回家的門。他知道,自己現在每跨出去的一步,都是在遠離故土。他知道,自己坐下的那匹馬正在將他帶入永遠的漂泊。從此以後,隴上與他道裏阻隔,即使近在咫尺,也注定遙迢萬裏了。
秋日的隴原本當滿是豐收的興旺,但連年的征戰,卻已經使得它宛如衰竭的老者。這位老者在秋風中瑟縮著自己的軀體,貧瘠而又枯瘦地坦陳在天地之間。
晦暗的天空中,成群的烏鴉從殘軍的頭頂逆飛而過——它們的方向是段穀,是那累累的屍骨。
大將軍薑維的心一片空白。
當心神終於收攏的時候,他卻並不感到痛苦了。相反,他的心卻一陣輕鬆。
胡濟違約不到,他從這個事實之中看穿了一切。按照常理,胡濟是不能、也不敢拿這樣的軍國大事當做兒戲的。何況此人素來忠勇,他做過丞相諸葛亮的主簿,凡事盡職盡責,並多次對諸葛亮提出諫言,諸葛亮特別將他與崔州平、徐庶及董和相提並論,認為他們都是能夠適時規勸自己過失的諍友。這樣一個人,如今卻罔顧國運,背棄誓約,置萬千蜀軍性命於不顧,還不足以說明一切麼?這裏麵,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胡濟必然受到了巨大的約束和指使。
而這個能夠約束和指使胡濟的人,除了蜀漢皇帝,還能有誰?
這便是一個嚴絲合縫的血連環。
但是,蜀漢皇帝為何要這樣呢?難道,那葬身於段穀的兵卒,不是他蜀漢皇帝的兵卒麼?結論顯而易見,起碼,在皇帝劉禪的眼裏,那些兵卒的確已經不是蜀漢的了。在皇帝劉禪眼裏,那些兵卒是他大將軍薑維的。也許,皇帝是聽信了讒言,也許,那個宦官黃皓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但大將軍薑維已無意去追究了。他隻能接受鐵一般的事實,而事實,總是唯一的。
在這唯一的事實麵前,他不再試圖撥開雲霧,去窺探那深不可測的宮闈和廟堂,不再試圖追根究底,去測量蜀漢皇帝那如水一般的心湖。
他的心裏,甚至在認為今上聖明了。
不是麼?他薑維薑伯約就沒有生出過僭逆的心麼?
延熙十二年(249年)的那個秋天,他輕兵入隴,這場讓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夢遊一般的突擊,難道不是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