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秋·卷一 向死而生 (7)(1 / 3)

大將軍薑維是在等待一個來自漢中的消息。多日來,大軍不斷受阻,他已遣人至漢中送密書給前將軍胡濟,相約胡濟兵出漢中,與自己合擊上邽。這封密信寫得萬分懇切,不像是一位上司寫給下屬的命令,倒像是一個落難者發出的呼救。信中,大將軍薑維多次使用了“事已急矣”這樣的用語,向前將軍胡濟呼籲。

這看起來似乎有些荒唐。他大將軍薑維,不是整個蜀漢軍事力量的最高指揮者麼?不是蜀漢名義上的首輔之尊麼?但事實便是如此的不堪。

武城山附近的溫泉素來有名,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大將軍薑維隻有將自己浸泡在了溫泉裏。山間的泉水清澈透明,蒸騰著氤氳的霧氣。浸泡其中,的確潤滑舒適。

連日來,受阻於武城山下,他隻能想盡各種辦法來排解自己的心情。他進入了不遠處的峽穀中,那裏山勢挺拔,突兀壯觀。刀砍斧劈一般的峭壁上,有一處洞穴,洞簷流水如注,恰似珠簾掩門;他還沿著絕壁之上的一道木梯攀爬上了一座寺廟,在這座名為“木梯寺”的寺廟中,他放眼遠眺……

這種種行止,讓他像是一個寄情於山水之中的隱士了。

而山山水水,也的確安撫著大將軍薑維那顆疲憊至極的心。當他從焦灼當中慢慢走出來時,那種徹骨的寂寞便盈滿了胸襟。他甚至有些後悔沒有將老將軍夏侯霸帶上。

大軍從鍾題出發時,夏侯霸也是披掛整齊,但是這個七旬老人在上馬的時候,歲月那種無可轉圜的力量卻露出了自己冷酷的麵孔。夏侯霸上不了馬了,一隻腳踩在馬鐙上,卻無論如何也蹬不起他的身子。那匹馬善解人意,甩出一連串的響鼻,居然盤臥了下來。然而,他卻無力跨起自己的腿騎坐上去。這個戎馬了一生的老人終於要遠離戰場了,就像一場打了一生的戰爭,誰都會敗在這最後的一刻。

車騎將軍夏侯霸老淚縱橫。他擺出的那個無效的上馬姿態僵硬在風裏,連同那匹盤臥的戰馬,構成了一個凝固的雕塑。

那一刻,大將軍薑維也禁不住潸然淚下。他想到了他們的往昔。他們第一次碰麵,當然是在蜀魏的隴右戰場之上。彼時,他剛剛出任衛將軍,與大將軍費禕共錄尚書事。此前他在漢中擔任司馬,便多次帶偏師出襲隴右。與費禕共錄尚書事後,他立刻就進行了自己掌權後的第一次大規模襲隴。而這一次,他在隴上的主要對手,便是時任曹魏征蜀護軍的夏侯霸。那時候的夏侯霸,奮強突固,還是沙場之上的猛士,如今不足十年,卻已是世易時移,將軍遲暮。

他隻能將這位老將留下了。毋寧說,是時光留下了一切。

現在兵路被阻,於山水之間倍感寂寞的大將軍薑維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那幾位死士已經與他作別。他不會讓他們也和自己一樣效命在伐隴的沙場上,這裏是他們的故園,就讓他一個人來背負荼毒家鄉的罪名罷!他們如閑雲野鶴般的消失在他的視野裏,他知道,隻要他需要,他們隨時便會出現在他的身旁。但是,望著他們的背影,他依然有著莫名的悲傷。甚至,他還有一些羨慕這幾個隱遁於天地之間的背影。

大將軍薑維從溫泉之中出來,披著大氅極目四望。落日的餘暉裏,群山之上濤走雲飛,令他不禁從心裏發出了歎息:

“人終將歸於塵土,卻總在虛妄地擄掠——誰又不是在逆勢呢?”

這一刻,大將軍薑維寂寞如斯。

在他的寂寞之中,漢中的消息終於到了:中監軍前將軍、成陽亭侯胡濟兵出漢中,發誓如期抵達上邽。

大將軍薑維收拾心情,傳令下去:

“地利已失,強攻不克,大軍連夜渡渭水東進,沿山路進取上邽。”

聖明

渭水蒼茫,在夜空下倒映著萬千繁星。蜀軍安靜地架橋擺舟,連夜渡過了渭水。上岸後,沿山疾進,與想象中的漢中援軍擺出了鉗擊上邽之勢。隨著大軍的腳步,鐵鉗合攏,上邽似乎已經成為了一枚即將破碎的核桃。

這裏是大將軍薑維曾經的家。上邽,曾經關閉了他回家的門。

當他一次一次用“熟悉隴右風俗”為理由,在廟堂之上懇求出兵隴上時,這裏,就是他那個“熟悉”的口實。後來,這樣的懇求漸漸變成了爭論,再後來,爭論就隻成為了他的強辯。

“臣熟悉隴右風俗,大軍入隴,即可誘諸戎、羌氐為羽翼,西起湟中,東至隴右,南至武都、陰平二郡,盡可回旋……”

這樣的話,他都忘記自己唇焦舌燥地說過多少回了。他曾經說得慷慨激昂,曾經說得涕淚俱下,直至說得麻木,說得自己都覺出了蒼白和無力。

隴右始終是曹魏的隴右。上邽那道關閉著的門,也始終未曾向他敞開。

那麼,這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