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龐德歎息道:
“令明兄,這怕才是真正的大勢罷!昔日傅燮守城,羌胡因其善待之恩,猶跪伏請送還鄉,如今我馬超卻落得如此境地,可見——大勢去矣!”
這樣的結論是龐德無力反駁的。他唯有欷歔著說:
“少將軍既然已經看到了大勢所趨,自當臥薪嚐膽,振奮精神,以圖再起。”
征西將軍馬超卻苦笑著搖頭,嘴裏呢喃著一句龐德難以猜度的話: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隨著這樣的肺腑之言,征西將軍馬超的心已經飛向了蒼茫的曠野。在那裏,沒有銅鏡,沒有棋局,沒有殺戮,沒有殤亡,有的隻是青春的男女,萬古的天地,林木與青草,牛羊與馬匹……
混在流民之中的這支喪亂之師,很快也與身邊的流民無異了。饑饉似乎會傳染,喪亂的情緒似乎也會傳染,從征西將軍馬超到普通兵卒,這支部隊再也沒有了往日將強兵勇的氣勢了。隨身的糧食早已經吃完,從曆城劫掠來的那些物資也早已分散給了身邊的流民。但流民們並不因此改變冷漠的態度。他們總是一副衣食無著的樣子,卻又總是能夠想出辦法果腹,在這樣的時刻,他們表現出了比一支軍隊更為頑強的生命力。但是,能夠設法果腹的流民們眼看著身邊的這支部隊開始餓肚子了,卻絲毫沒有伸出援手。他們冷眼旁觀著,甚至,目光之中還有著一絲幸災樂禍。
這樣的局麵導致不少兵卒幹脆脫掉身上的軍裝,一轉眼,便混跡在了流民的隊伍裏。誰都沒有了約束兵卒的心,署理後勤的馬岱開始下令殺馬充饑。
於是,一次本來還算得上是戰略轉移的行動,被殘酷地逼回了其本來的麵目——不過是一場流亡。
征西將軍馬超的眼中並沒有悲傷,而且,心裏麵的悲傷也漸趨麻木。現在,他的心裏隻有一種夢幻般的憧憬。他變得有些像一個孩子般的脆弱,需要關懷,需要溫暖。但是,沒有人可以安慰他。他是征西將軍,是馬超馬孟起,是勇冠涼州的大英雄,是一世之豪傑。他的夫人董氏如今比他還要恍惚,那雙死嬰被人偷偷換成了兩個枕頭,正終日抱在她的懷裏。她裹挾在這股洪流當中,時而想起的,卻是昔日皇家的榮耀。這時候,她會端起架子來,嗬斥隨從們沒有為她準備好豐盛的珍饈——她說,並不是她要吃,而是她懷中的那雙嬰兒要吃,她隻有吃飽了肚子,才會有豐沛的乳水來哺育孩子。說著,她甚至會動手解懷。四下裏是流民們邪僻的笑聲……
倒是少年馬秋和馬承在這樣的時刻溫暖了自己的父親。
哥倆在夜宿的時候擠到征西將軍馬超的身邊,馬秋默默無語地依偎在父親的懷裏,而馬承,往往會變戲法一般地掏出一些食物。有一次,他甚至搞來了一截“瓤肚”。這是羌人的一種美食,將新鮮豬肉放在新宰的豬肚子裏,加鹽和花椒,紮緊風幹後,久存不壞。這一截“瓤肚”令父子三人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原來幸福便是如此的尋常。
隊伍走到武都郡的時候,張魯派來迎接的使者到了。來使乃張魯的謀士楊鬆。此人見過征西將軍馬超。上一年,馬騰被誅殺於鄴城,楊鬆便是張魯派往隴上代為吊唁的使者。這個人上一次見到征西將軍馬超時還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如今見麵,卻換了嘴臉。他掩鼻穿過當道的流民,行至征西將軍馬超的馬前,方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驚呼一聲:
“哇呀,這是孟起將軍否?怎麼憔悴如斯?”
征西將軍馬超麵無表情,現在的他,居然有些像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兒子馬秋了。
是夜的宴席之上,楊鬆更是肆無忌憚,假借酒意,胡言亂語起來:
“孟起兄大起大落,喪父喪母,喪妻喪子,按我漢中神道來講,端的是白虎星下凡啊!”
龐德和馬岱聞言均怒目而視。但征西將軍馬超卻恍若不聞,他停了筷箸,默默起身離席,來到了外麵。
星空之下,少年馬秋和馬承並肩而立,似乎正在引頸翹望著甚麼。征西將軍馬超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出去,便明白了兒子們的心思。他們是在向西北眺望,那裏,便是隴右的方向。
“爹,出了武都郡,便算是離了涼州了罷?”
馬承開口問道。
征西將軍馬超攬住兩個兒子的肩頭,極目遠眺,卻是一言不發。他隱約感覺到了,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站在涼州的土地上眺望故鄉了。
夜空中一簇蓬勃的流星飛馳著往西北方向墜落。
——它們,是跌向了那天高地闊的涼州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