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氐軍在如注的大雨中拔營而去。將卒們相互作別,雨水從彼此的臉上流過,像是各自都在淚水奔湧。兩位氐王經過商量,決定盡可能多地給偏將軍馬超留下一些馬匹。誰都知道,這些留下的戰馬將會派上甚麼用場——它們不會再馳騁於沙場之上了,更回不到自己青草萋萋的故鄉,它們最終的去處,隻能是兵卒們饑腸轆轆的腹腔。離去的氐兵們大多兩人共騎一匹馬,這讓他們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可笑。
天地一片混蒙。冀城之外綿延環繞著的軍營已經沒有了攻伐的氣勢,似乎也和那座被圍困著的城池一樣,都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此刻,攻守雙方都被天地那無所不能的力量一並圍剿著了。偏將軍馬超的耐心已經被考驗到了極致,他已瀕臨瘋狂。
曹操依舊無視他的存在。孟秋七月,從鄴城傳來的消息是:魏公曹操開始建造社稷和宗廟;天子派遣代理太常大司農、安陽亭侯王邑持天子節杖,帶著五位議郎為媒人,將璧玉、竹帛、染料和五萬匹絹綢的聘禮送到了鄴城。天子迎娶了曹操的三個女兒為貴人,年紀輕的女兒留在鄴城等長大後再進宮。
而偏將軍馬超卻浸泡在冀城的淒風苦雨之中。
沒有比被人漠視的折磨更加使人感到屈辱了。偏將軍馬超已不能忍受處於曹操的盲點之上。
他再次陷入了各種各樣淒苦的夢魘。帳外滂沱的雨聲混雜在他的夢中,讓他的夢境都是水淋淋的。在夢裏,他的父親馬騰,還有弟弟馬休和馬鐵終於出現了。父親和兩個弟弟都穿著威嚴華麗的朝服,他們弓著身子,以一種奇怪的步調踱著步子,就像是在漢室那些規矩繁多的典禮上一樣。這種不正正經經走路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然而這卻是廟堂之上必不可少的禮儀。在夢中,父親和兩個弟弟古怪的身影隻有軀幹。他們的頭都不見了。他在夢中尋找著親人的頭顱,俯仰之間,看到的卻隻是漫天的血雨。血雨迸濺在地上,讓大地像是一口血水沸騰的大鍋,冒著氣泡,跳躍著血花。他甚至還看到了自己離世多年的母親。母親的音容一如往昔,她率領著當年和自己一同死在韓遂手裏的那些親人們,踩著盈野的血,向著他走來……
就在這時,兵卒們抓到了一個從城裏的排水係統中爬出來的人。這個渾身讓臭水浸透了的人被帶到偏將軍馬超眼前時,他正在帳中和幾個兒女踢蹴鞠。
有漢以來,蹴鞠這種遊戲便在宮中、民間普遍流行了起來。康莊馳逐,窮巷蹴鞠,朝廷一度甚至將之當做了一種軍事訓練的技巧,視為治國習武之道。偏將軍馬超與兒女們之間的遊戲,隻是為了排遣自己胸中的淤積。他不能讓自己處在無所事事之中,那樣,各種臆想便會令他頭痛欲裂。剛剛他去了楊夫人的營帳看了看那對尚在繈褓之中的兒女。這對嬰兒生在軍營,長在軍營,不期然已經有半歲了。楊夫人的帳內彌漫著一股乳臭味,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兩個嬰兒迷惑地看著偏將軍馬超,四隻瞳仁中映出了四位偏將軍。這讓他又感到了恍惚。自己的身影在兩個嬰兒眼中的映像,令他感到有一些暈眩。楊夫人熱情如火。產後半年,他們夫妻久已不曾親熱過了。但當楊夫人滾燙的身子貼過來時,偏將軍馬超卻毫無興致,匆匆借口離開了。這也是一件注定將要令他失悔不已的事。
這個臭烘烘的人一被押送進來,正在嬉戲的兒女們便紛紛掩上了自己的鼻子。
六歲的女孩馬伊說一聲“好臭!”,一把抱起了地上的蹴鞠,側身藏在懷裏,似乎怕這個人的氣味會弄臭了她心愛的玩具。少年馬秋更是掩鼻而過,離開了大帳。隻有馬承調皮一些,他過去踢了這個人一腳,罵道:
“奶奶的,你剛從茅廁裏鑽出來的麼?”
偏將軍馬超喝止住兒子,迷惑地看著這個人。連日來,兵卒們抓獲了不少從冀城跑出來的饑民,一番審問之後,又將他們重新逐回了城中。攻守雙方在饑民的問題上似乎達成了默契,隻要這邊有人在城下喊話,城門就會打開一條縫隙,放入被逐回的饑民。這些饑民通過各種匪夷所思的辦法從鐵桶一般的城中跑了出來,他們就像無孔不入的昆蟲,被饑餓驅使著,總能奇跡般地穿越封鎖線。當他們重新又被送進那座鐵籠一般的城池時,攻守雙方的兵卒遙看兩軍之間他們蹣跚的身影,不禁都會為之心酸。他們跋涉在中間那段無人的地帶,瓢潑的大雨讓他們宛如汪洋之中顛簸著的浮萍。偏將軍馬超不會接納他們的,現在,每一張嘴,都是一把殺人的刀。他隻有把這些刀再送回給冀城裏的涼州刺史韋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