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詔書用語很是恭謹,大體上回顧了一下雙方患難與共的往事,並指出全靠曹丞相,他才能在天子的這個位子上坐到了今天,實在是感激不盡雲雲:
朕以不德,少遭湣凶,越在西土,遷於唐、衛。當此之時,若綴旒然,宗廟乏祀,社稷無位;群凶覬覦,分裂諸夏,率土之民,朕無獲焉,即我高祖之命將墜於地。朕用夙興假寐,震悼於厥心,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誘天衷,誕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濟於艱難,朕實賴之。今將授君典禮,其敬聽朕命。昔者董卓初興國難,群後釋位以謀王室……
這封詔書冗長而肉麻,讓偏將軍馬超記下的,唯有其中的一句:
馬超、成宜,同惡相濟,濱據河、潼,求逞所欲,殄之渭南,獻馘萬計,遂定邊境,撫和戎狄,此又君之功也。
這便是在說建安十六年的渭水之戰了。朝廷將那一仗也給曹操算了一筆功勞。
而曹操,以接受九錫賞賜者都是開疆辟土的功臣、漢初的八個異姓王與高祖一道奠定王朝基業、自己豈可媲美為由,先後推辭了三次。之後在一幹屬下的百般勸諫之下,才上書答謝,接受了天子的冊封。
這個做了魏公、封地能夠媲美古時的齊國和魯國、禮製與諸侯王相同的人,忙著與天子虛與委蛇的那點兒事,似乎已經遺忘了隴右之上,還有一個偏將軍馬超。
這令偏將軍馬超感到了被人蔑視的憤怒。
與此同時,似乎與曹操做著配合,天子下詔將天下十四州合並為九州了。
九州為:兗州、豫州、青州、徐州、荊州、揚州、冀州、益州、雍州。
裏麵沒有了涼州。如今隴右、隴東、河西的廣大版圖,在朝廷的嘴裏,被叫做了雍州。
涼州,那個偏將軍馬超寄以存在的名字,就這樣消失了。仿佛漢室的天下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塊疆土,那不過是夢中之人的一段囈語。
他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嘲弄和忽略著此刻猶在涼州苦戰著的偏將軍馬超。
偏將軍馬超成為了那個被羞辱和無視的人。這深深地刺傷了他,他決心必須用血的事實,彰顯出自己的存在,涼州的存在。
而這個血的事實,隻能書寫在眼前這座被千乘萬騎重重圍困的城池之上。
偏將軍馬超的耐心已經漸漸喪失。如果說曹操在忙著晉爵,那麼,那個被曹操委以重兵的夏侯淵為何也遲遲不到,坐等冀城的破滅呢?要知道,身在長安的夏侯淵如今和當年的鍾繇一樣,身負督關中諸軍後援隴右的責任。自己圍城五個月,曹營一方竟沒有絲毫舉措,這太不合情理了!莫非,眼前發生著的這一切,真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境?那萬千的將士是夢境,那金戈鐵馬的攻伐是夢境,甚至,連此刻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是夢境!這樣的想法令偏將軍馬超心煩意亂。
他獨自一人瘋了一般跑到了天門山上。許多將士們看到自己的主帥如狂如癡地穿營而出,消失在山巒之間,不禁也以為自己是墜入了夢境。
循山而上,偏將軍馬超直跑到自己咽喉腥甜,幾欲吐出血來。
他終於躺到了,趴伏在山路間。
天上有雨絲飄落下來,像一層柔曼的紗,覆蓋在他身上。
漸漸恢複的理智讓偏將軍馬超稍微可以進行思考了。於是,一個隱而未現的問題終於跳進了他的腦海:建安十六年,他兵敗渭水,何以曹操並未乘勝追擊,直下隴右,徹底將他消滅?當然,彼時曹操的後方發生了動亂,蘇伯在河間造反——但這不能成為曹操率軍東歸的理由,相比馬超這樣一支勁敵,蘇伯實在不足掛齒。難道,曹操不知道這一去便會養癰為患嗎?這一點人人都看得清,涼州別駕楊阜就力陳曹操,說馬超有韓信、英布之勇,且甚得羌胡之心,若大軍東還,那麼隴上各郡縣必定還會落入馬超手中。但曹操依舊是班師而歸了。曹操此舉為何呢?他幾乎便是有意放了偏將軍馬超一馬!
而此刻,仰天躺臥在細雨中的偏將軍馬超,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這依然是曹孟德與我之間一場無形的攻守!他是要在精神上徹底摧垮我,他並不滿足僅僅是在肉體上將我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