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春·卷二 不如歸去 (1)(1 / 3)

鏡像

建安十八年(213年)。農曆癸巳。仲春。冀城。

春晝初長,那個群虎環伺的夢魘昨夜又出現在了偏將軍馬超的夢裏。然而這一次,他卻在夢中百感交集,那些覬覦著他的餓虎,在夢裏倒讓他有著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他平靜地躺在雪中,與那一雙雙眈眈的虎目對視著,說:

“我們其實是同類哇……”

這種古怪的情緒一直保持到了偏將軍馬超的夢醒時分。他在營帳中有些不情願地蘇醒過來,對於那個夢境的逝去,居然懷著一份戀戀不舍的滋味。

馬岱一早就候在了帳外,一俟他醒來,便要彙報當日的軍情。偏將軍馬超在兵卒的服侍下穿戴洗漱,那麵總是被他隨身攜帶著的銅鏡再一次被兵卒舉在了他的眼前。

馬岱進得帳來,在他身後稟道:

“城內有消息傳來,涼州別駕、上邽縣令閻溫已跑到了冀城。”

偏將軍馬超不置可否地喔了一聲。這個消息不好不壞,在他看來沒甚麼價值。數日前,他兵發上邽,郡人任養舉眾迎之,城破之時,這位代理上邽縣令的別駕閻溫,於兵亂之中沒了影子,原來不過是逃到了冀城,依舊做了甕中之鱉。此刻,偏將軍馬超斷然沒有想到,這個在他眼裏無足輕重的消息,幾個月後卻給予了他一個致命的打擊。

他的情緒依然流連在那個夢裏,對於現實中的一切,反而有些懨懨的。此刻,獅盔獸帶,銀甲白袍,已經將偏將軍馬超武裝了起來,但他的心緒卻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裝束而轉到一個將軍應有的氣度裏去。對此,他也十分無奈。舉兵以來,他一直能夠感到自己的恍惚,也深知鏖兵之際,作為最高指揮者,自己如此的狀態,必定不是恰當的。

曹操誅滅馬氏三族,這一次偏將軍馬超算是師出有名了。

但自從去年五月這個消息傳來之後,他卻按兵不動了很久。他的平靜令人吃驚。馬騰於涼州巨大的影響力在其罹難後引起了連鎖反應。涼州一時間群情激奮,諸多羌胡部落更是磨刀霍霍,誓為老將軍雪仇;義父韓遂自不待言,連同馬家百餘條性命一同在鄴城被誅殺的,還有韓家當年送去的人質——韓遂的兩個兒子也死在了曹操的刀下;漢中張魯與馬、韓早有默契,東邊消息甫到,張魯便派出楊鬆以吊念的名義前來拜晤偏將軍馬超,並帶來口信,允諾若有兵事,漢中必傾力策應;甚至,連那個自稱“河首平漢王”的宋建都遣人來暗示聯兵的意願,此人盤踞枹罕三十餘年,更改年號,設置百官,獨善其身,素來與馬家並無交情,而且彼此間多少還有些相互的輕慢……

在這番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麵下,偏將軍馬超卻令人不解地保持著靜默。

一方麵,他是在總結潼關戰敗的經驗。彼時誠如曹操所言,聲勢浩大的關隴聯軍,其勢驕縱,不過是一群虛張聲勢而又不相協調的烏合之眾,乃至來得越多反而越令曹操高興,認為關隴地區遼闊偏遠,如果叛軍都依仗各自的險要據守,那麼討伐他們沒有一兩年是無法平定的。如今叛軍集結,其眾雖多,但莫相歸服,軍中無主,反而利於曹軍一網打盡。

其次,馬超從起兵到喪父,十四個月來,曹操已經讓他飽受等待的折磨。現在,該他讓曹操等待了。這就好比兩人之間的一場對弈,棋子的起落之外,更多的則是雙方心理上的較量。他已經深有感觸,令人煎熬的並不是那個必然到來的結果,而是結果到來之前那種漫漫的等待,那種等待最是令人舉棋不定。

偏將軍馬超的靜默是有效的。他相信自己已經在心理上壓倒了曹操,同時,也更加有效地醞釀了羌胡各族的情緒,諸戎的鬥誌猶如關在籠中的猛虎,關得越久,開籠之日便越會奮命。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他遷延了半年之久後,一旦舉旗,隴上郡縣便望之披靡,紛紛響應,他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盡數兼並了隴右之眾。現在,他與曹操之間那種等待的博弈再次倒轉,他落了子,便輪到他來等待對方應招了。

於是,再次陷於等待之中的偏將軍馬超,又回到了那種身不由己的恍惚之中。

他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先是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繼而焦點虛化,模糊了鏡中那個陌生人的身影。他將焦點對準了銅鏡本身,鏡飾上西王母的吉祥寓意,令他覺得荒謬。他重新審視那個鏡中的自己,看到的卻是一張細眼長髯的臉。這一張他熟稔於胸的臉,在某些時刻,甚至比自己的臉都更讓他念念難忘。這便是那個曹操曹孟德的臉。此刻,對鏡顧盼,偏將軍馬超居然看到的是這張臉。他卻並不感到詫異。反而,他的唇角還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與之同步,鏡中的那張臉也報以了會意的微笑。他們就這樣對望著,那種不為人知的惺惺相惜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