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來。”
馬承不由得又是一聲低呼:
“哇呀,爹!”
既然已經被兒子撞破,那麼若想堵住這個劣子的嘴,除非殺了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也參與進來了。也罷,偏將軍馬超也的確需要有一個人襄助自己。拖著病體在深夜的軍營中穿梭,已經令他精疲力竭,歸來後,有個人在身邊服侍,也是好的。而這個最佳的人選,竟然除了馬承,一時倒沒有其他更加合適的人了。龐德、馬岱均可信賴,但偏將軍馬超在上演這樣一出戲的時候,卻大有不足以與外人道的私密性。馬承是他自己的親骨肉,況且其母楊夫人從來對他少有管束,他是諸多兒女中最自由的一個。
現在,在兒子馬承的服侍下,偏將軍馬超羸弱地躺進了被衾之中。他的病體剛剛經曆了一番考驗,一名熱切的羌兵對著他所扮演的那個魂魄不依不饒地追蹤,一邊追,一邊淒切地悲呼:
“老將軍,你且停一停!”
叫聲驚動了四下巡夜的兵卒,一時間軍營裏燈火通明,呼喊聲響作一片:
“老將軍,你且停一停!老將軍,你且停一停!”
他隻有落荒而逃,用盡全部力氣搶出了軍營,一路狂奔上山,回到了自己住宿的板屋。此刻,他氣若遊絲,真的像一縷失卻重量的魂魄了。
馬承以熱巾敷在父親的額頭上。偏將軍馬超伸手在他頭頂無力地撫弄一下,他便識趣地退下了。
偏將軍馬超幽靈一般地躺臥著,身下似乎已經沒有了依托,他不過是懸空漂浮著。
他的確是病了,這是真的。那一夜在祭祀中他陷入譫妄,居然一連砍翻了數十名兵卒,回過神來後,便覺得氣衝上焦,目不見物。翌日,他從高燒中醒來,忽覺自己變成了一縷幽魂,輕飄飄一無所依。這種感覺啟發了他,如此形態,不是非常符合一個魂魄的氣質嗎?
偏將軍馬超熟知羌人的性情。昔日董卓為羌人所服膺,每當羌人豪帥來家作客,便殺牛宰羊極盡款待。一個羌人頭領見董家的牛羊宰得所剩無幾,便從老遠的地方趕來上千頭牛贈給董卓——這便是羌人的做派。他們信鬼神,重情誼,一旦服膺,便肝腦塗地。董卓便是依仗羌人對自己的敬畏,為日後的長遠發展打下了基礎。中平六年,董卓怕朝廷奪其軍權,便以“羌胡敞腸狗態,臣不能禁止”為由相要挾,意思不過是說自己手下羌胡兵卒未曾開化,一旦鬧將起來,其勢如獸。這“敞腸狗態”之詞雖嫌惡劣,但亦不失為董卓長期統馭羌胡的一番心得。
偏將軍馬超知道,當下同仇敵愾有多麼重要。上一年他悍然起兵,已經在羌胡中留下了置血親安危於不顧的陰影。這支軍隊說到底,依然是他父親馬騰的軍隊,將卒之中,誓與老將軍同生共死者大有人在。那麼,消除他們內心中的陰影,並激發出他們新的憤怒,正是用兵之道。不期然,此時的偏將軍馬超已然使用上了那些他一貫所不齒的謀略把戲。隻是他並不自知,當他以父親魂魄的名義遊蕩於軍中之際,他覺得自己真的便是父親的那一縷冤魂。他甚至暗暗揣測著這縷冤魂的所思所想——痛悔,抑或惆悵?他回來了,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氣味當中,回到了“敞腸狗態”的本來麵目,他會感到安慰了麼?
病榻之上,偏將軍馬超想起了四年前他們父子分別之時的情景。彼時,對於赴京,父親馬騰顯然是猶豫不決的,他也在那樣的時刻分裂成了相互抵牾的兩個人:一方麵,羌人的血液在慫恿他天高地闊地繼續去做一個“虜寇”,另一方麵,高居廟堂,為馬家也博來個“四世三公”的錦繡前程,同樣誘惑著他——“四世三公”,這是袁紹家的殊榮,而父親馬騰向來對袁紹其人豔羨不已。在這一點上,韓遂顯然比他明智,韓遂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根基在那裏,自己依靠著誰,代表著誰。也許像董卓、韓遂這樣完全的漢人,反而容易心係一處,倒是馬騰這樣的混血之子,才會在兩邊的拉扯之下,進退失據,步履倉皇。曹操開出了條件,除了拜馬騰父子以顯赫的官位,還允許馬超繼續統領馬家的舊部。於是馬騰答應了,但上路之前,卻再一次動搖起來。
偏將軍馬超記得那些日子裏父親的焦灼。父親時而昂揚,時而哀傷,整個人猶如患上了失心瘋,變得喜怒無常。父親馬騰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所有的人,甚至對於兒子馬超都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下你滿意了罷!部曲由你來統領,這是你夢寐以求的罷!”
馬超唯有不置可否地諾諾連聲。他除了替父親難過,也驚悚地發現,父親所言,的確觸及了他內心中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暗流。是的,對於漢地他早已厭倦,他也渴望像義父韓遂那般,率部回到涼州,回到他們真正的故鄉。他早已渴望著自己有朝一日便有了這樣的權力。這樣的念頭被父親馬騰揭開了,他便更加驚悚地發現,原來自己居然是盼著父親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