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明不理不睬,錢耀祖的聲音慢慢地就小了下來,變成了獨自一人的咕咕噥噥。
地主狗崽子?俺今日在他們眼裏還是一個地主狗崽子?這念頭一湧上來,就不依不饒地纏在錢先明腦裏,怎麼也揮散不去。小人得誌?我是一個小人?我不是堂堂正正的錢支書?俺是一個地主狗崽子、是一個小人、連豬狗都不如?難道老子這輩子在他們眼裏就硬是翻不了身?這黑五類的帽子怎麼也揭不去,還要把咱錢家過去的那些曆史教給他們的後代來侮辱咱?……想著想著,恍恍惚惚的,他又回到了過去。那時候,父親挨批挨鬥挨整,他也跟著受罪,常常遭到小夥伴們的圍攻,罵他小狗崽子,罵他黑五類,向他吐唾沫,向他拋擲磚頭、瓦塊、土圪垃……他長大了,世道變了,他翻身了,成了一村之主,可怎麼也沒有想到,還有人用過去的那些手段來整他。這一輩子,他似乎永遠也逃不脫狗崽子的氛圍。而一進入這種氛圍之中,他錢先明就恐懼、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發抖,篩糠般地抖個不休。
抖著抖著,他就覺得全身發冷,將那放在一旁的夾衣拿了過來,往胸口上蓋。蓋著蓋著,就觸到了水狗塞在口袋裏的那兩包“白沙”香煙。他猛地坐了起來,將兩包香煙掏出,憤憤地扔在地下,又趕上前去好一陣亂踩亂踏。他娘的,別看他們一個個當麵點頭哈腰,巴結諂媚,可轉過頭去,就會罵你、恨你。他娘的,老子錢先明可把他們全都看穿了,一個個都是這種臭德性!這次上交提留款,俺規定的期限是一周,就是一周,任何人也不能拖後,包括水狗,就是我答應了他又咋樣?幹脆,就拿他開刀,逼他一個星期內非交清不可!他娘的,這座楚莊,全都跟俺錢家父子作對,小娃兒罵俺用磚塊瓦片擲俺,大人們也笑話俺欺侮俺,他娘的,老子要是查出那兩個臭小子,一定揍得他們在地下磕頭求饒!
可是,我肯定查不出他們,現場沒有抓住,上哪兒去查呀?除非派出所的跟俺來破這個案子。可這種事能作為案子往上報嗎?那不僅是楚莊,全鎮人都要看俺的笑話了。但是,此仇不報,我一刻也睡不安穩,我會氣得生病,氣得吐血,氣昏氣死的!趙家的仇我是報了,可今天這仇我也一定要報!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其實,過去的一些事情,現在仔仔細細地回想起來,楚莊村人從上到下,就一直沒有把我當回事。比如說吧,村裏的一些帳目,我接手後,理來理去的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會計硬是不肯多說什麼,隻是叫我自己看,說那上麵都記了,該怎樣就是怎樣,要是有什麼問題和紕漏他願承擔一切責任;治保主任錢訓武就不用說了,而其他的村幹部,包括下麵小組的一些組長,對咱也是陽奉陰違;下麵的老百姓呢?表麵看來挺尊重我這個錢支書,可實際上呢?就跟今天這樣,都在私下裏笑話俺呢,就連那些小娃兒,也要罵我惹我用磚頭瓦片打我呀!這仇恨,實在是太深太深了,它們綰成了一個結,一直綰到了今天啊!怎麼辦?我錢先明應該怎麼辦?既然大家都來跟俺作對,這回呀,幹脆就拿催收提留款這事兒作為突破口,來它個一不做、二不休,讓楚莊人嚐嚐我錢先明的厲害。
一眨眼,七天時間就從人們的眼皮子底下悄沒聲息地溜走了。
可在規定的時間內,整個楚莊村,上繳提留款的農戶還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說,還有三分之二的村民根本就沒把他錢支書的話當回事兒。
這樣一種結果,既在錢先明的情理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至於他心裏到底想要得到一種什麼樣的結果,自己也頗為惶惑。如果全部交齊,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這說明……其實,這又能夠說明什麼呢?似乎什麼也說明不了;如果沒有交齊,就是現在這種結果,才能真正說明問題呢,說明楚莊村大多數人的的確確是在暗中跟他作對。他不需要這樣的結果,可又巴不得能有這樣的結果。現在,他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