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1 / 2)

趙德厚小心翼翼地拉開抹過機油的門栓,兜頭撲來一股勁嗖嗖的冷風,心頭猛然一縮,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瞬間的猶豫使他的身子呆在濃濃的暗夜中不過定格了片刻,便返身鎖上大門,將披著的夾衣套在身上裹緊,很快走下台階,變成了一個逗號般的黑點向暗夜的深處浮去。

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脫,他自言自語地咕噥道。

身影的黑點與濃濃的夜空漸漸融為一體,趙德厚的眼睛也慢慢地適應了這包裹著他的濃得似乎有點化不開的黑夜。其實,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分毫不爽地走到那個想要去的地方。在這方圓不足十裏的楚莊村,他不僅生活了六十多個春秋,更以一個支部書記的身份奇跡般地主宰、左右了楚莊村自解放以來四十多年的所有日子,哪怕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那狂風驟雨似的橫掃中,也未有過絲毫動搖。楚莊村的山山水水、田土地畝、每家每戶,乃至溝溝坎坎、坑坑窪窪、一草一木,他實在是熟悉得再熟悉不過了。

風越刮越大,不知不覺間,空中已開始飄灑起粉末般的毛毛細雨。不一會,臉上就有了凝成的水珠向下滾動。他伸出右手抹了抹臉頰、額際,又伸開五指,習慣性地將一頭依然烏黑濃密的頭發向後梳了幾梳。將一隻濕漉漉的右手在披著的夾衣上揩了幾揩,就有了一種秋天的涼意。心裏不免生出一番感歎,前幾天還是燠熱得赤裸全身還嫌不夠,恨不能剝下一層皮來才算痛快的天氣,剛剛入秋,就有一股明顯的涼意浸透全身,這季節的轉換實在是太快太厲害了!

那麼人呢?人的變化與衰老也一如這季節的轉換,令人無法抗拒。前些年,趙德厚心底壓根兒就沒有過年齡與衰老的概念,可是,一過六十,他就明顯地感到了身體的自然變化,腰身、筋骨沒了過去的靈活,動作日漸遲緩,一些關節部位也開始跟他過不去,不是這裏癢癢,就是那裏痛痛,弄得他頗有一種“身無寧日”的感覺。但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談起過身體的這種變化,特別是在那些拋頭露麵的場合,人們見到的仍是幾十年來一直充滿著威嚴自信、青春激昂與瀟灑自如的趙德厚。“趙書記啊,你這幾十年來硬是一點變化都沒得啊!”“老趙,你這副樣子看上去哪象是六十多歲的人啊,不知底細的,還以為你沒得五十呢。”曾有不少人當麵讚歎他的身體。六十歲以前,他也確曾為自己擁有如此強壯健朗的身體而感到自豪。可是現在,他的心頭卻常常地泛起了一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但他得撐著,強打精神硬撐著已日漸鬆垮的骨架,盡量保持過去的風采,維持昔日的形象。

最近一段日子,他深深地感到了這樣硬撐苦熬著的極度疲累。每當回到家中,他就覺得全身散了架似的,變成了童年印象中他那早已過世的母親搖著一輛吱吱呀呀的木製紡車而紡出的一根軟乎乎的棉條。於是,銜一支香煙,思緒隨那繚繞的煙霧飄蕩,就有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孤獨與空虛。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突然間一腳踏空,身子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峽穀隨風飄轉,轉得他頭暈目眩無法自持。他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飄轉,想抓住什麼穩固全身,可彌漫在周圍的是一片無盡的虛空,什麼也抓不到;那麼,就加速下墜吧,盡快墜入穀底,隻要腳底有個支撐,心裏也算踏實了啊,可連這也不能做到。他無法穩固其身,也找不到一塊落腳的實在。就這樣飄啊飄轉呀轉的,多少個漫漫長夜,就在這種恍恍惚惚、朦朦朧朧的狀態中悄然逝去。

他把這種現象歸結為一個詞:衰老!

是的,老了,我老了!

老了就老了,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你不得不服!既然老了,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認真考慮了。不說別的,就拿這頂至今仍戴著的支書頭銜來說,也早該有個新的歸宿了。

幾年前,鎮黨委就跟他婉轉地談到了這一令他十分敏感的話題。他聽後愣了片刻,但很快就明確表態,當即說了兩點:一、他雖年屆六十,但人老身不老,一顆革命的紅心更是閃跳著青春的火花,他要象當年的諸葛亮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二、村裏暫還沒有合適的接班人選,他表示要以盡快的速度物色、培養好一個德才兼備的年輕人,順利圓滿地做好交接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