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還是沒人。
東暖閣,簷廊下高無庸躬身立在門口,我木然站了會兒,苦苦一笑,轉身往回走去。為什麼要來,如若沒有看見,當作一切都沒發生,不是更好嗎?但真的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嗎?可能嗎?
木然笑笑,微抬頭,望著夜空,心中一陣悲涼。腳下似是絆著了什麼東西,身子直向前傾去,身後跟著的菊香驚懼地叫了聲‘啊’,我已雙手先落地,緩衝了點身子的衝勁,跪坐了地上。
菊香衝過來,邊拉我邊壓著聲問道:“小姐,身子可有什麼不妥……?”
“姑娘,我怎會在這?”背後傳來高無庸的聲音夾雜著匆促的腳步聲。
我一手拽著菊香的袖子,一手撫著肚子,對菊香道:“我們回去。”
菊香攙著我,擔憂地道:“還是先回西暖閣,讓太醫瞧瞧,明晨再回園子。”高無庸已走到我另一側,扶著我,輕聲道:“老奴這就請太醫過來。”
我朝他淺淺一笑,道:“好好去服侍皇上,還有那……,姿色出眾的鄂答應吧。”他一愣,飛快抬頭看我一眼,道:“老奴去請太醫。”
全身力氣似是突然被抽走了一般,依在菊香身上,邊慢慢前行邊撫著肚子,輕語道:“蘭葸,最起碼額娘還有一個完整的你。”腹中的胎兒也似是感應到了一般,不停地踢著我。
腿間似是有股熱流,一絲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隔衣一摸,手粘粘的,我一下子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邁一步。趁著兩側殿閣簷廊下的宮燈亮光,菊香看清了我手上的顏色,又是一聲驚叫:“小姐,是血……。”前麵疾步走著的高無庸身形一頓,然後,撩袍向前疾跑。
躺在床上,木然看著來回穿梭的太醫,桌旁站著的高無庸滿麵焦急,搓著手來回不停的走。最後他麵色一轉,疾步向外走去。我的意識已漸漸回籠,嘴角逸出絲苦笑,道:“高公公,不要擾了皇上,如若不然,我這就起身回園子。”高無庸張翕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想為難他,我歎口氣道:“皇上不會怪罪你的。”
他走過來,站在床邊,微垂眼瞼道:“請恕老奴多嘴,老奴並不是怕皇上怪罪,隻是姑娘這樣不讓皇上知道,明日皇上會更自責難受,皇上對姑娘的心,姑娘不明白嗎?”
怎會不明了呢?正因為太明了,才會這麼跟過來,來證實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這樣做的同時,又止不住在心裏鄙視嘲諷自己,明知選秀早晚都會有,是必須為之,可是,心裏即使明白,卻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行動。
或許是兩人一直過著彼此相隨、日日相伴的日子,竟忘了他是萬人之上的皇上。想到這兒,我苦澀淺笑了下,道:“明早上過朝之後再稟,你去吧。”高無庸許是見我麵色已恢複平靜,謙恭地道:“如果有事,讓菊香去知會老奴一聲。”我輕頜了下首,他轉身匆促地離去了。
折騰了一宿,血終於止住,慶幸的是胎兒沒有問題。但唯一令我難受的是,太醫交待要靜養一個月,這就意味著必須在宮中生活一個月。
太醫退下,我緊繃的神經一鬆,人卻極乏,意識漸漸迷離,……。
夢中,在藍天碧草間,胤禛騎一棕色良駒慢慢前行,手中牽著一匹白色小馬,馬上端坐著一女孩,胤禛回頭滿眸溺愛,道:“蘭葸,要開始跑了……。”覺得口中似是被灌入湯食,我卻願醒來,仍沉溺於自己的夢境中。
耳旁傳來重重歎氣聲,我心中一抽,但腦中仍閃現著他們二人在草地上策馬飛馳的情形,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清醒了。
“若曦。”是他的聲音,我從似醒非醒的遐想中清醒過來,睜開雙眼,眼前是他眉頭緊蹙的臉,雙眸蘊著絲絲縷縷的東西,有些說不清,似是憐惜,又像是歉意,還像不安。
他自錦凳上起身,坐於床邊,看著我,道:“本想等你生產之後再說,今年春上選了秀女充盈了後宮。但大多都充了女官,留下的隻有幾人。”
我默默聽完,收回目光,翻身向內,苦笑著道:“以後不必如此麻煩,直接帶回園子,或是住在宮裏都行,不用隔三岔五來回奔波。另外,我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心中明白,自己這樣說是有絲賭氣的成分含在其中,但又抑不住,言語之中已沒了思量,覺得自己理當如此對待他。
他道:“這些日子,我之所以頻繁回宮,是因為西藏噶倫內訌作亂,阿爾布巴要起兵造反。”我遲疑片刻,慢慢轉過身子,垂著眼瞼,不依不撓地道:“既是如此,還有精力……。”話未說完,幽幽看他一眼,就住了口。
他默了會兒,眉宇間忽現出絲倦意,道:“我派了副都統鄂齊去西藏先行調解。”
心中驀然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鄂答應必定是鄂齊的親人,就如同當初的年妃一般。此時的鄂齊的作用就是胤禛在那裏的耳目。
忽地覺得自己的反應極其迂腐可笑,為此差點傷及腹中孩兒,心中已沒有了任何悲傷,隻覺得這裏再也沒有一絲潔淨之氣,到處都是渾濁的氣息,讓人無法躲開,甚至無法呼吸。
半晌後,輕輕地籲出一口氣,覺得心裏好受一些,心中再一次暗暗安慰自己,這是1727年,並不是自己生活的二十一世紀。再退一步,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這種事情也並不是沒有。
他和衣躺了下來,側身看著我,鼻息之氣嗬在脖頸上,熱熱的、庠庠的,我翻身麵向內,背後的他道:“若曦,你不想見我,但是孩子說不定會想見阿瑪呢?”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心中居然充滿後怕,身子不由得輕顫了下,眸中一酸,淚成串落下,道:“這是我的孩子,跟你沒有一絲一毫關係。”他撫住我的頭發,輕歎道:“沒有我,你哪會有孩子。”心中越發沉鬱,遂默著不言語。
他知悉我心中想的一切,也明白我想要的他永遠也無法滿足。
兩人靜默許久,他沉聲道:“園子裏永遠都會是你一人,我心裏的人是誰,你也知道。”我轉過身子,透過朦朧淚眼盯著他的雙眸,他眸中神色堅定,我心中一暖,把臉貼在他身上。他一手環住我的肩,一手撫著我的肚子,道:“我已命小順子回園子接了巧慧過來,好好休養一個月。”
半月時間轉瞬而過,許是他吩咐了眾人,從此我耳邊再沒有自己不想聽見的言語,也沒有看見不想見的人,隻是中間皇後、熹妃等差人送來了一些補品。
八月的紫禁城是百花爭鬧、萬蕊吐香的季節,就連宮牆四角的天空,也是無比晴好,藍澄澄的猶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結隊飛過,煞是迷人。
此時的我,坐在禦花園的亭子裏,靜靜地享受著這怡情的時刻。
身側坐著的巧慧邊剝著荔枝皮邊道:“小姐,如果你這一胎生出個阿哥,那就好了。”笑瞥她一眼,輕輕搖頭,沒有作聲。巧慧對我的反應不以為然,依舊續道:“宮裏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母以子貴,生了兒子的妃嬪哪一個不是耀武揚威的,她們憑的不就是有阿哥嗎?”我心中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一暖,輕聲道:“聖祖爺有多少兒子,可真正有好下場的又有幾人。”
巧慧手一頓,手中的荔枝順手掉了下去,她慌忙四處打量了下,壓低聲音道:“你還年輕,皇上萬一……。”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道:“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以防隔牆有耳,落人口實。”她輕歎一聲,微微點了下頭。
自己的再次回來,本來就是為他一人而生,他如果不在了,我還有在這個時空生存的理由嗎?我想應該沒有了,苦苦一笑,可真的沒有了嗎?垂首看著隆起的腹部,她該怎麼辦?八年,隻有短短的八年,那時候這孩子還不到八歲,真的能撇下她嗎?閉著雙眼,苦思冥想,卻如鑽進了死胡同。
許是我臉上出現了異樣,巧慧焦急地道:“小姐,你怎麼了,以後這話我再也不說了,你不要這樣,肚子裏還有孩子呢?”
睜開眼睛,朝她一笑,道:“回去取些清粥過來,我在這裏等著。”巧慧猶豫一瞬,又囉嗦了數遍後,終於快步離去。我站起身來,順著長廊信步向前慢慢踱著,默默地想著心事。
看著米白色的布靴停在眼前,移目向上看去,卻看見弘曆一臉的落寞,默站在跟前。
我臉上逸出絲笑,道:“好久不見。”他似是也想擠出絲笑容,卻沒有如願,隻好輕輕地搖搖頭,道:“你這些日子可好?”
我怎麼回答呢?說好,可自己這些日子的心情並不好。說不好,我又怎能在他麵前說這些呢?就是說,又如何啟齒呢?難道說是為他阿瑪有眾多妃嬪而苦惱嗎?思量了片刻,我輕輕地頜首,道:“我很好。”
他臉上逸出絲笑,在我看來,還不如不笑,那絲笑太苦澀,令人不忍多看,他道:“既是很好,又何需想這麼長時間才回答,各人有各人的苦惱,我不問也罷,況且你的煩惱隻能你自己解決,任何人也幫不了你、也插不上手。”當然,我的煩擾都來自那高高在上的一人,確實隻能我自己解決。
我暗自歎口氣,笑對他道:“滿麵愁容、情緒低沉,你有何難事?”
他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廊外的花上,默了半晌,才道:“你可否幫我退親?”
我心中一緊,他曾說過,作為皇子,對皇上指婚是不可能有意見或是不滿的,他明知如此,卻想著退親,難道所選女子確實不盡人意,於是,疑惑地問道:“為你選得是哪家的女子?你可曾見過?”
他神情微愣,收回目光,打量著我的神色,苦笑著道:“我們都見過,況且你和她還一見如故、相見甚歡呢?”
我驚問:“難道竟是那個叫傅雅的女子,察哈爾總管李榮保的女兒。”
他眸中隱著絲懷疑,似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我恍然憬悟,他許是以為我早已知曉這件事。
斜瞥他一眼,道:“說親這件事跟我無關,退親這事也不要找我。”
他麵色微赧,訕笑了下,道:“幾個月後,不知我是有個弟郎,還是有個妹子?”
唇邊不自覺逸出絲笑,但卻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微笑著道:“感情是在接觸中慢慢產生的,雖然如今你不了解她,也不喜歡她,可當真正生活在一起時,時間越長,了解越深,她身上會有吸引你的地方,你一定會發現她身上美好的一麵。世上的男女,能一見鍾情的少之又少,特別是宮裏的阿哥、格格們本就沒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欲的想娶誰就能娶,想嫁誰就能嫁。雖然如此,卻也不乏有成親後建立感情而生活的美滿幸福的。”
腦中驀地想起那對歡喜冤家,輕笑著補充了一句,“就像你十叔,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呆看我一會兒,眸中一黯,道:“你和皇阿瑪……之間也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