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穿梭奔馳,馳過哈薩克遼闊的草原,那裏草肥天藍,一望無際,新疆茫茫戈壁灘,黃沙漫漫、天幹地旱,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又取道蒙古高原崎嶇的山道,那裏群山綿延,碎石遍地,一片荒涼,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他又馳過護衛入關通道的石門關城樓,直至來到一片古老的幾乎幹涸了的河床前才停下腳步,那裏是通向豐鎬城的門戶。
無數來往的商旅將滿是礫石的河床踩出一條高低不平的道路。河床周邊環繞著起伏的丘陵,在早晨的陽光下亮閃閃的,又在河床上投下一道道陰影,河中的水流潺潺,壯麗的山峰巍巍而立。
空氣清冷,天高雲淡。每天從晨光熹微到紅日西沉,一年到頭,來往的商隊川流不息。商隊中有載著磚茶、鐵鍋和布匹的駱駝,它們走向數千裏之外的庫倫,前往西伯利亞和遙遠的莫斯科公國;也有用溫順的閹牛拉的大車,排成長長的一列,或是三三兩兩由強健的矮腳馬拉的車;而朝著反方向,也有無數商隊的駱駝將皮毛、珍寶和藥材運入豐鎬城的市場,還有那排成長龍的大車,不時也會有馬群或羊群經過。但他的目光並未在這多樣的場景上停留,似乎也並不注意這條路上還有別的行人與商客。
他僅有六七個隨從,個個風塵仆仆,都佩戴著長弓或者弩機,每個人都有一把腰刀,馬兒也疲憊不堪,但他們仍流露出剽悍的神情。他們前後相隨,策馬緩緩而行。他身著黑袍上衣,腰間縛根寬寬腰帶,黑色的短褲腳塞在頂部高高翹起的長統牛皮靴中,腰間挎著環首刀,頭戴一頂哥薩克騎兵們樣式的貂皮高帽。他上身挺得筆直,高傲地騎行在隨從之前。在揚鞭策馬時,他昂著頭,目光堅定,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在遙想數年以前,他便是沿著這條路進入開始西征,馳騁在萬裏的遼闊大地上,飛度關山,在或富饒、或貧窮的城市與鄉村間縱橫馳騁,跨過茫茫草原,飛馳過寸草不生的戈壁灘,在高低起伏綿延不絕的丘陵間追逐火紅的太陽映襯下的敗兵,他一定記得,陽光照射在潰敗甲兵奔跑的影子上,背影上,那不暇回顧,倉皇辭廟的喀山王、葉卡城主和哥薩克們,那時,雪山如海,殘陽似血,“唐”字旗幟高高飄揚,落日下盡是被鐵騎踐踏過的旗幟與兵甲,還有不滅的狼煙。
而他此刻的眼中,是漫山遍野的板栗樹、鬆樺樹和被鋸倒下留下巨大樹樁的白楊,一圈又一圈的年輪訴說著它經曆過的風霜雨雪,在樹樁周邊又長起來一圈細長的白楊樹苗,逐漸的長大有兩三人高,他不再著急趕路,而是下了馬,牽著馬走上那起起伏伏的小山包上,沿著依稀可見的小徑,牛皮靴踩在泛著露珠的白色、黃色的野花上,發出吱吱的聲響,鳥叫隨著他們身影的穿梭,撲棱撲棱的飛離樹梢,消失在藍天白雲的遠處,小溪潺潺的流水沿著兩山相夾的,狹窄的溝中流下,打濕了他的皮靴,板栗樹上的刺蓬稜張開了一條縫,漏出了裏邊暗紅色的果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就是在這樣的環境度過。
他想起他的家鄉也有這樣的板栗樹林,漫山遍野,從小河邊的衝積出來的河灘地,到高高聳立的陡峭的山腳下,從平地成排的樹行,綿延到低矮的丘陵小山上,甚至是高聳的但坡度不是很大的山間,在鬆樹、山棗、荊柯子之間都被栽植了這種板栗樹,秋後板栗的果實中最勻稱、最光滑、色澤最暗紅的被篩選後裝上馬車,運到遙遠的京城,作為大內禦用的貢品,其餘的次一等的才會被拿到市場或是賣給遠道而來收購的商販,供應給城市裏的達官貴人和富裕的市民,最次等的才留下來自家食用。一條小河流淌在小村中,穿村而過,一座大石橋連通兩岸。翻過一座山,在山嶺的南邊,除了稀疏的十幾戶人家外就是一大片的稻田,最上邊是一條水渠通向稻田,一直延伸到鄰村。
在北方,稻田裏是春末夏初時候插秧,秋天收獲。每到插秧季節,水渠裏放水下來,滿水渠、河溝,甚至稻田裏都是泥鰍白鰱河蝦,讓他抓個夠。踩在稻田裏,兩腳泥,學著大人的樣子在田裏插秧,看著小螞蚱跳到稻秧苗上,單薄的稻葉難以承受它的重量,聽青蛙呱呱呱的叫。下遊的地裏水不充足,就隻能套種麥子和穀子,夏天割完麥子,秋天收獲稻米,收稻穀的時候,就在田附近揚場脫粒,收獲後的稻子被用筐背走,稻草被捆成垛,堆在房前屋後,夥伴們就撒了歡,一個個衝到稻草垛子上邊玩打仗,稻草被當成發射的弓箭,射向對手,然後在大人的嗬斥聲中一個個垂頭喪氣的走下來,像打了敗仗的兵。可不一會,又生龍活虎的出現在另一家的垛子上發動新的戰爭了。秋天還要用竹竿打下板栗來,撿栗子。趁這個機會,夥伴們一起抓螞蚱、烤白薯、撿蘑菇、刨藥材……冬天時候,去拾柴禾,挖樹根~想到這些,他那張滄桑冷漠的臉上,嘴角微微上揚,隨從們都感到詫異,他們不苟言笑的上司,為何此刻有這種表情~他們,他們隨著他的眼光望去,此時,早晨的太陽,逐漸變得像牛車軲轆那麼大,像熔化的鐵汁一般豔紅,帶著噴薄四射的光芒,從正東方的嶺脊上,從若有若無的薄霧中閃出來了,它照著蒙了一層白乎乎的嚴霜的高原,那是蒼翠秀麗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