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機看著她,她又看著我,終於說,別這樣呀,別同情我。其實這一次生病,讓我學會了很多。
我皺著眉頭說,哦?
何小璐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正在儲存精力,來開始這一段艱難的講述。在接下來的對話裏,天色越來越暗,我開始扮演一個沉默的傾聽者。何小璐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咳嗽,卻固執地不願意停止,就好像——這是她生命裏最後一次講話。
她露出一個笑容,開始說,雲來,我們公司裏的財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姐,姓陳。陳姐是信佛的,但是個性卻很急,該怎麼形容……
我提醒道,就像是佛教徒裏的左派?
她開心地咳嗽,然後說,對,對,就是這樣。以前我們都很討厭她,總是在公司裏講佛教有多好多好,一有人懷疑,就麵紅耳赤地吵。公司出去聚餐,每上一道葷菜,她自己不吃也就算了,還老是壞我們的胃口。
她開始模仿陳姐的語氣,指著眼前裏不存在的一盤菜說,哎呀,你們知道嗎?這頭牛雖然死了,靈魂還在受苦。你們每咬一口它的肉,它就要痛一下,哎呀,我才不要吃啊。
何小璐吐了下舌頭,做個反胃的姿勢。我笑道,那你們要多謝她,這可比減肥藥管用。
她笑了一下,繼續道,自從我的病確診以後,陳姐就開始在公司募捐,在她的佛教論壇裏發帖,要那些師兄師姐幫忙,滿世界去找偏方,找神醫。
我低下頭,默默地想,好人一生平安。
接下來,何小璐臉上笑顏逐開,像在說一件很好玩的事。她說,這樣還不算,後來有同事講,陳姐每天早上八點鍾不到,都在我們寫字樓的大門口,擺了個攤子募捐。這樣子幹了一個星期,保安趕也趕不走,最後都快要哭了,這才算數。
她臉上笑著,眼眶卻已經發紅,輕聲說,陳姐那天帶著募捐來的錢,來醫院看我。她哭得比我媽還傷心,惹得我也哭了。後來,老許跟她抱頭大哭,那笨蛋……
何小璐說到這裏,抬起手腕說,你看,好笑吧,我也給發展成了佛教徒。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係著兩個不同質地的佛珠。她介紹說,哪,這串是尼泊爾帶回來的,小的這串,就是陳姐送的。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慘淡而從容。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他們相信人死之後,靈魂會有一個更好的歸宿。馬克思主義的可恨之處,就是它把我教育成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心知肚明,人死之後,連個屁都不會剩下。
什麼宗教,什麼狗屁偏方,什麼家傳老中醫,都是騙人的玩意。我根本沒辦法降低自己的智商,把希望寄托在這些東西身上。這樣子,我連一些安慰性質的嚐試,都沒辦法為何小璐去做,所以,我這輩子都得不到救贖。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在樓層低的窗戶裏,傳來鍋碗瓢盆,煎炒烹炸的聲音。場地上玩耍的小孩子,一個一個被叫回家吃飯。時間和自責讓我開始焦慮起來,我從公園椅上站起身,向何小璐提議道,要不然,我先扶你回去吧?
她卻仰視著我的眼睛,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要急。我從她的瞳孔裏,突然就洞悉了一切。
這是今生今世,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所以,不要結束得太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回公園椅上,傾聽她的講話。天差不多黑透了,風越來越涼。
何小璐調整了一下坐姿,看了我好久,最後才開口道,雲來,我知道,我以前做錯了。
她低下頭,一邊玩弄著手上的佛珠,一邊輕輕道,我八歲那年,我爸生病了,肺癌。他沒有錢治,給醫院送了回來,躺在家裏的床上,讓我們看著他死。我那時就發誓,一定要努力,要掙錢,要離開這個窮家,這個窮地方,遠走高飛,越遠越好。
她說,你知道嗎?我是真的窮怕了。所以,一直以來我什麼都想要,什麼都去爭。學業,事業,男人。坦白告訴你,當初跟你拍拖,是因為在軍訓的時候,葉子薇說她對你有好感。當然了,還有老許,也是我從別人手上搶過來的。
她歎了一口氣說,那個女孩子跪在我麵前哭,求我把老許還給他。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覺得好開心。
她說,現在我知道了,我錯了。全都錯了。命中注定不屬於我的東西,我硬要去爭,現在呢,全部要還回去。
我聽得喉嚨發緊,宿命的巨輪似乎從天而降,壓在我的背上。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把手伸進褲袋裏,去掏剛才買的那盒煙。突然,一個冰涼而鬆動的手銬,箍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何小璐的手指。
我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開口問,雲來,你是跟我分手之後,才學會抽煙的,對吧?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抽煙卻沒事,而我會得這種病?
何小璐緩緩地,一字一頓道,這種抽煙才要得的病?
我聽得頭皮發麻,全身汗毛直立,攢著煙盒的右手,不住地戰栗著。
她用那白骨般的手掌,輕輕撫摸我的手臂,像一個母親哄小孩說,答應我,以後別再抽了。
她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然後夜風吹過樹梢,一片嘩啦啦作響。
我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看見無數的樹葉變成海浪,從高到低,由遠及近,拍碎在看不見的彼岸旁。
一句話從我身旁,或者是從九霄之外的梵天跌落,逐字逐句,狠狠砸在我心髒之上——
來,看破放下,隨緣自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