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蘭一個人在黑暗而陌生的屋子裏,躺在床上。她意識有些模糊,然而又出奇的清晰。黑黑的陌生的空間裏,陌生的氣味,還有陌生的空氣,她竟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她甚至渴望著這樣的場景。她渴望被摧殘。

象個遺漏在了時間之外的,根世界毫無關係。

誰也不管她,誰也不用記掛她。這放縱的感覺很好,無牽無掛的感覺也很好。

她是自由的,是輕鬆的,是痛快的。幹淨淋落,她甚至是願意就這麼在無人的角落裏死掉的。

有一種離地獄感覺襲來的感覺離她很近,有一種被剝離的感覺,被抽空的感覺,脫離了人世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的近。生也好,生也罷,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她被是被裹在一個巨大的繭中,又象是一團粘綢的夢境。

在夢裏,有連天的黑沙被風卷起,在天空形成巨大的旋渦,沙子的狂呼聲音尖嘯地從她的牙齒間一穿而過。

太陽,月亮,星星,在視線裏模糊不清地粘成一團,辯不清誰是誰。

冷,從來沒有呈現過這樣冰冷的時候,要將人凍成冰塊。那個冥冥中指引迷途的小天使終於也消失在烏雲密布的空中,在飛沙走石的長空裏消失得幹淨如初。還有母親的眼睛熄滅了最後的一絲光亮。

為什麼那些美麗的花全都嗚咽凋零,象熔化的黑漿一般,塗滿一地。為什麼天上象烏雲一般流淌的水硬硬的泛閃出凝固血液的黑光,為什麼無數雜亂灰色的線絲,象個咒詛似地,灰麻麻地,象蛛網般密布地交織纏繞。為什麼天空在她的身體上重重壓下來,它包裹著她的身軀,不停地旋,不停地轉,巨大的磁場似乎是要把她卷進深淵。

花小蘭好想喊,為什麼用盡氣力,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她的意識在模糊中清晰,又在清晰中變得模糊。最後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清晰的了。有醉生夢生般迷亂的快感。

她看到母親在村子邊的小橋上笑著對她揮手,她的身後有不息的水灣灣地流淌。她還看到母親彎下腰在地裏鋤土。玉米杆抽出長長的葉子,一條一條象姑娘的腰帶,頂上還開出大朵的花。她一直低著頭,男人和女人們也都低著頭鋤土。土地老實而且安靜。在高高的玉米地裏會傳來男人和女人的笑聲和黃色笑話。是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年幼的小蘭就坐泥巴邊,鋤頭在跳躍的陽光下落下來,被撒成了耀眼的金黃色。泥土被掀斷的聲音象血管斷裂,那聲音落在小蘭的耳朵裏。年幼的小蘭手裏抓滿了沙子坐在那斷開了的泥土旁邊,母親頂著草帽,長長的日頭落在她的肩頭,她的發辮成兩條麻花,又黑又亮。她的臉光滑又年輕,沾著汗粒,她叉著腰將鋤頭拋在土上。她扭著頭看花小蘭,小蘭手裏的沙子抓得緊緊的。母親在風吹著玉米葉子的沙沙聲裏,朝她裂開一個笑。她的神情是那樣的滿足,充滿了愛。

父親又走了。他走的時候要抱她。年幼的小蘭不願意地跑開了。他的碴子似的胡子總是紮得她生疼。他的懷抱沒有母親的那麼柔軟。他會將她拋得很高,象在拋一棵熟透了的大南瓜。朝空中高高的拋起,差一點兒就撞到了天上飛過的小鳥。

小蘭背起了書包,走在放學的路上。她放學的時候,總是小心地跟在一個少年的背影後麵。她一步一步小心地踩他走過的腳印。水泥路上根本就沒有腳印。她感覺到了她的腳印,然後踩上去。心裏歡快地象有無數的鳥兒展翅飛翔。一直到麥圈的身影消失在分叉的路口。一個讓人不得不舍棄的分叉,一道又讓她期待能撞見他的分叉。

花小蘭的喉頭又泛起甜絲絲的味道。那是初戀的美好,象一道白光,掀開了黑夜射進她的心口上。

“蘭蘭,你醒醒。”光裏伸出一雙手搖晃她的身體,蒼老幹枯的手為她擦拭臉龐。花小蘭的臉象珠子般掛著淚。

“你病了。”她粗曳的聲音象來自於母親般的溫暖,在遠遠的世界裏對她說。

是嗬。她病了。她的臉溫潤潤的,冒著熱氣,隔著久遠的時空。她地閉上眼之前,睜開看了她一眼。一張很熟悉的臉,象在哪裏見過似的。